时间倏忽滑过,蝉鸣的尾巴消失在初秋的风里。市级物理竞赛的成绩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年级公告栏前激起了喧嚣的浪潮。
常锦肆站在人群稍外圈,周身如同包裹着一层寒冰。他目光锐利如鹰隼,穿透攒动的人头,精准地钉在榜单最顶端:
第一名:常锦肆(高三(1)班)
鲜红的名字,冷冰冰的数字——那是他压榨尽每一分心力换来的结果。
一阵滚烫的激流冲刷过神经末梢,那是无数次深夜在台灯下与题海搏杀的应激反应,是镌刻在骨血里的对认可的饥饿感终于被满足一瞬间的本能战栗。然而这悸动转瞬即逝,随之汹涌而来的却是一片更广袤的空洞,像无垠的雪原,只有风在无声地呼啸。赢了。他赢了这场战斗,却仿佛输掉了某种更重要的东西。
他的视线下意识地向下搜寻,带着一种近乎自虐般的、连自己都无法解释的迫切。
陌生的名字,熟悉的名字……掠过……
第三名:简桉(高三(1)班)
这个排名,清晰无比地映入眼帘。
常锦肆的呼吸猛地滞住。血液仿佛在瞬间凝固,又被一股极其荒谬的火焰点燃。眼前闪过考场上斜后方那个泰然酣眠的身影,那甚至在他答到最关键、最专注的紧张时刻依旧均匀起伏的背脊……那个考场仿佛成了巨大的讽刺装置,将他“第三名”的结果嗡嗡放大。自己如同西西弗斯推上山顶的巨石再次滚落时,却看到对方躺在山脚下,轻松捡起一枚恰好滚到他脚边的金苹果!
前排的骚动清晰传来:
“哇!常神牛X!又是第一!”
“简桉居然第三?!看着没怎么使劲啊……”
“噗,睡神实锤了!考试睡了一个小时还能躺进省集训队!物理之神私生子吧这是……”
“……人和人的差距……”
这些细碎的议论如同淬毒的针尖,一根根扎进常锦肆紧绷的神经里。尤其是那句轻飘飘的“躺进”。一种混合着巨大羞辱感、强烈不平和被碾压式无力感的辛辣液体猛烈冲击着他的喉咙,烧得他五脏六腑都疼痛痉挛。凭什么?他付出了灵魂才堪堪守住悬崖边摇摇欲坠的荣耀,而那人,仅仅是“躺”在那里,就能……
拳头在身侧死死捏紧,指甲嵌入掌心带来的锐痛成了唯一的锚点。
“常神!恭喜啊!”有相熟的同学笑着招呼。
常锦肆脸上肌肉极其僵硬地抽动了一下,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喉咙里发出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谢谢。”他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这两个字,然后猛地转身,用力拨开人群,近乎狼狈地快步逃离这片喧嚣。空气里漂浮的“第三名”三个字,如同粘腻厚重的油脂,几乎让他窒息。他需要一个没有名字的地方,一个没有视线的地方。
正式的颁奖典礼布置在学校礼堂。灯光璀璨,红毯铺地,“市级物理竞赛表彰大会”的横幅高悬。气氛热烈而庄重,属于胜利者的喧嚣。
主席台上,一排镀着金边的奖杯在聚光灯下闪烁着冰冷的光泽。顶端最高、最醒目的那座,毫无疑问属于第一名。
常锦肆作为最高分获得者,第一个被请上台领奖。无数目光汇聚,掌声如同潮水般涌来。他挺着笔直的脊背走上台阶,身体动作是精准的仪式化流程,灵魂却仿佛悬浮在半空,冷眼旁观着。冰凉的金属杯柄落入掌心,那沉甸甸的触感不是荣耀,是负荷。他听见主持人激昂地念着他的名字和接近满分的傲人成绩,听见台下雷鸣般的惊叹和掌声。这一切的声音,隔着厚厚的玻璃传来,失真,遥远。他接过话筒,用早已演练好的、毫无起伏的语调说着“感谢学校栽培,感谢老师指导,再接再厉”的标准谢词,眼神空洞地扫视着台下攒动的人头。
一个位置撞入他冰冷的视线:第三名的座位。空着。
果然!连最后的体面都不屑于维护吗?!一股更汹涌的怒火混合着冰冷的失望猛地窜了上来,几乎要冲破他死死压抑的面具。
就在这时,礼堂侧后方的座位上,传来一阵极其轻微、不易察觉的骚动。在人群齐刷刷望向主席台的目光缝隙里,一个毛茸茸的脑袋慢吞吞地从某个座位靠背上抬了起来。发丝睡得乱翘,眼睛半睁着,带着浓重的、睡眼惺忪的迷茫和还未完全消散的沉溺感——正是简桉。
他似乎完全没意识到自己身处颁奖典礼的中心位置,也没注意到自己成为了某个焦点。他只是本能地挣扎着从那场考试后延续下来的深沉睡眠中挣脱出来,像一头在温暖洞穴里被惊扰的幼兽,茫然地环顾着这片喧闹而陌生的空间。他甚至困倦地打了个无声的、小小的呵欠,抬手揉了揉眼睛,脸上还带着被压出的红印。
常锦肆的呼吸猛地一滞。他清晰地看到,简桉的目光下意识地扫过周围环境,最终,带着那份梦游般的茫然,隔着半个礼堂的距离和无数攒动的人头,落点竟恰好是他所在的颁奖台中央。
常锦肆如同被那道迷迷糊糊的视线烫了一下。他猛地收回了视线,死死攥住手中冰冷的奖杯底座,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色。礼堂里耀眼的光线,刺得他眼前的景象都模糊了一片,只剩下心脏在胸腔里沉闷而痛苦地搏动,那压过了所有雷鸣般的掌声。领奖台上仿佛瞬间变成了一个透明的玻璃箱,将他与那座空洞的奖杯,还有台下那道茫然的目光隔绝成了两个永不相通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