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撒谎的本事倒是一如当年。赔偿金收据上您亲笔的‘封口费’标注,还有监控里您威胁我母亲‘闭嘴否则全家消失’的画面。需要我播放吗?”
裴铭深的身体陡然僵直,胸口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他紧咬牙关,字字艰涩自唇齿间迸出。
“伪造证据!你这种不孝女为了诬陷我,什么手段都使得出来!”
话音尽落,左手不受控剧烈颤抖,胸腔似被巨石压覆,心脉滞涩,难以为继。
“当年您说‘男人管不住□□是天性’,现在呢?我这不孝女来替父母讨债,您这老骨头,还扛得住吗?”
“自是扛不住了,从您三年前在诊所取药时,您这把老骨头就进入了倒计时。”
冷鸢的脸色在月光下冷得像淬了冰,语气讥讽。
“今天我就是来送你最后一程,有什么遗言要我给您乖孙交代的吗?”
声音平静得近乎冷酷,每个字皆狠狠凿入裴铭深心扉。
只见他心脉迸开狰狞隙口,痛意浸透神魂,颓然溃散,再无招架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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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封多年的记忆将他的思绪卷入2012年虞城被溽热浸透的六月。
空气中漂浮着黏腻的不安,工厂机器运转的轰鸣声不绝于耳。
冷严鼎,一位在工厂辛勤工作的工人,因一次意外事故不幸失去了一条腿。
赔偿金却像杯水车薪,在现实的重压下蒸发噬尽。
绝望中,冷严鼎的妻子,冷鸢的母亲,怀揣着最后一丝希望找到了裴铭深,希望能够得到一个公正的解决。
彼时的裴铭深,早已被权欲的迷雾蒙蔽了双眼,他非但没有同情和帮助苦难的夫妻,反而在欲望的驱使下,犯下不可饶恕的罪行。
冷严鼎得知妻子遭受的欺辱,义愤填膺,拖着残缺的身躯踉跄着踏上讨回尊严的路。
却不料遭遇车祸,肇事司机逃逸,冷严鼎当场身亡。
冷母得知丈夫惨死的消息时,情绪瞬间崩溃。
无法接纳残酷的真相,丈夫因她的受辱愤然讨公道,却碾碎在车轮下。
巨大的精神创痛令她精神濒临瓦解,整日以泪洗面,甚至出现幻觉,反复呢喃着“讨回公道”的呓语。
身体的虚弱与精神的折磨让她在短短一个月内迅速枯槁,最终因急火攻心引发心脏病,抢救无效离世。
十二岁的冷鸢蜷缩在医院角隅,指尖颤抖着触碰两张冰冷的死亡证明,泪腺早已枯竭。
六年来,仇恨一寸寸侵蚀她的心脏。
俨如一株全株带刺的曼陀罗,每呼吸一次,仇恨的毒液便在她的血液中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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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的她,更像一株美得惊心动魄的曼陀罗,冷艳昳丽却含剧毒。
谁靠近,谁有性命之虞。
而裴铭深早已将腌臜的罪愆埋入骨髓。
此刻冷鸢立在他面前,恍若一面明镜,将爬满蛆虫的往事曝晒于刺目光线下。
他右掌死死抵住心口,指节因痉挛深深嵌入扶手,只能挤出断续的破碎音节。
“小野不会……饶了你的……,有监控……他会看……”
手指颤巍巍指向门廊檐角闪着红光的监控。
冷鸢的目光始终定格在他扭曲的面容上,眼底没有丝毫怜悯。
直至他喉间爆出一声沉闷的咳响,鲜血混着白沫溅落在地面。
“裴老先生,您好好享受这最后一程吧。”
她笑出了声,此刻的笑,是酸甜苦辣酿成的醇酒,是历经风雨后终见的彩虹。
檐角红光无声闪烁,记录着迟来六年的审判。
转身欲走,却在铁门边缘戛然停步,目光灼灼盯向监控,数秒无声后,沉音吐露六个字。
清冷的背影没入风雨欲来的永夜。
循着原路折回火车站时,夜风呼呼打在脸上。
风是立体的,有温度的、有重量的、有方向的,将暮夏的生机与活力,恰如一盆冰水般泼了个淋漓尽致。
*
黑夜和暴雨同一瞬刻降临梅江。
冷鸢的身影融于候车区沸腾的人潮边缘。赴往京北的旅人如过江之鲫,挤攘喧嚷声浪冲天,恰恰和她的心境相反。
静得诡异。
成功为父母报了仇,心中却没有涌起预期的快意。
相反,一种难以言状的空虚与愧疚,如影随形笼罩着她。
暴雨把梅江淋得阴湿难耐,把旧车站浇得潮涌弥漫、把人心脏刺得千疮百孔。
将藏在血肉中的隐秘角落,悉数打湿,显露无遗。
薄荷烟的气息捎着体温骤然涌来。
一双手自后腰环住她的身躯,力度克制却滚烫。
正好轮到冷鸢检票。
“请出示车票和身份证。”
检票员的声音透过扩音器略显失真,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沉稳。
证件与吻痕同时抵至她。
没有纠葛的缱绻,亦无拖沓的拉扯。
只余轻盈的触碰,藏着恰到好处的分寸,连离别都成了无声的礼赞。
站台某处飘来断续的哼唱,女声的低吟与《不再见》的音调在空气中交叠。
“离别没说再见 你是否心酸”
“转身寥寥笑脸不甘的甘愿”
“也许下个冬天也许还十年”
“再回到你身边为你撑雨伞”
阴影与光晕重叠交错时,
残缺本身,便是爱最锋利的留白。
身后少年沙哑得几乎难以辨清的声线,稳稳浸润耳廓。
“往前走,别回头。”
时间向前,生活向新,人心向阳。
冷鸢,向前一步,世界就亮一点。
浑身僵硬的人被推搡着穿过闸口。
检票成功。
冷鸢汇入涌动的人流中,被后方签票完毕的人们推挤着前行。
不敢回头。
不敢让视线溯流而上,去捕捉少年晦暗的目光。
此刻的心痛不再是抽象的感受,而是实实在在的钝痛,从心室蔓延至四肢百骸,连呼吸都滞重凌迟。
指尖颤抖着攥紧手心,指甲掐入皮肤的刺痛,却不及心头痛楚的万分之一。
裴野。
对不起,对不起。
真的对不起。
原来,痛是爱而不得的灼烧。
有人言,暴雨是天空的眼泪。
可真是如此,眼泪未免太过暴烈。
它无视人间秩序,不给人半分喘息的间隙,不叩问人心的韧度,只是肆意倾泻,只是血淋淋摧毁。
将人的尊严、希冀、记忆,统统砸碎在积水中。
将悲怆、愤懑、绝望,统统淋成湿漉漉的荒诞剧。
冷鸢不清楚自己最后是如何找到座位的,只是全身知觉尽失,麻木蜷在位置上。
听着噼里啪啦的落雨声,听着自己心跳从急促到缓慢,最后变成一片死寂。
原来伤害最爱的人,不是瞬间的剧痛,而是五脏六腑被一寸寸掏空的窒息感。
京北没有梅雨。
是不是不会这么般潮湿了?
是不是不会这般心痛难耐了?
今夜暴雨将城市冲刷得面目全非,将平日里精心包装的虚伪一同揭开。
所有修饰剥落,狼狈与真实成了唯一的底色。
在暴雨中,心脏被雨水浸湿,荒谬地跳动着,却也让生命,荒唐地存活着。
冷鸢。
活下去,往前看。
四季轮回,夏不回头,人生亦当向前逐光。
一步一重天,一重一风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