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阳怪气的冷沉质感,无需仰头,就知是谁莅临。
——梅江一中永悬第二的冷魅存在。
垂落着湿漉漉的眼睫,缄默着失血的薄唇,低哼着百听不厌的旋律。
佯装聋哑的戏码演得滴水不漏,不过是心底筑起一道透明的结界,拒他于千里之外。
裴野眼底酝酿着蓄谋已久的坏意,慢悠悠将视线泼洒向斑驳的小诊所。
室内光线半明半暗,蒙着灰纱的窗棂漏入几缕稀薄的光,勉强照亮陈旧的物件。
铁制诊疗床锈迹斑斑,白床单皱巴巴泛黄,堆在角落的病例簿,蝇头小字密密麻麻,墨迹从浓到淡,像被时间一层层洇开。
东墙药柜的漆色剥成一块块补丁,百余格的抽屉上贴着土黄的标签,笔迹晕染处依稀辨出“当归”“蝉蜕”“炙甘草”等字样。
气流中浮着陈年消毒水味,偶尔夹杂几丝若有若无的药香。
西墙上挂着几幅毛笔字,墨痕早被油烟熏得发灰,“梅江济世”四字在斑驳中透出几分侠气,倒比新匾额更有人情味。
视线又落定在西墙长椅上的清瘦身影。
一身幼稚到不能再幼稚的牛仔背带短裤,肌肤薄透,皮下骨骼的精致轮廓若隐若现。
一股冷调子的清冷矜持劲。
“你是那个周末在这兼职的‘小姑娘’?”
明知故问。
此刻诊室内空寂无人,除了她孤冷的倩影,再寻不到半分鲜活气息。
一缕碎发垂落颊畔,冷鸢指尖掠过下颌,将鬓边碎发拢至耳后。
依旧一副装聋作哑的拒世姿态。
分明是懒得理会,半分目光都不愿施舍。
倚着沟壑纵横的榆木桌案的人,舌尖在齿后无意识游走轻碾,似在咀嚼无声的絮语。
唇线忽地绽出一声暧昧不明的浅笑。
“年级第一。”
无人理睬。
“冷鸢。”
寂然无声。
呼唤的音量忽大忽小飘着,舌尖懒洋洋卷着尾调,连“喂”都带着困倦的沉坠感。
小诊所内,刹那间的鸦雀无声。
冷鸢摘掉耳机,阖闭书籍,绕过日光下自得其乐的身影,最终停在褪色的榉木柜台后。
一如每周轮回的仪式,她执起狼毫笔,在素笺上晕开行云流水的药方。
抓药时踩着木梯攀上药柜,抽屉拉开时“咔嗒”轻响,干燥的药材倾泻在称盘上。
药柜深处飘出陈年的药香,苦中带甘,辛味缠绕。
手指在药戥上轻捻,称量时眯眼校准刻度,动作如老茶农筛茶般娴熟。
“药都是现配?”
一阵风掀动门帘,悬于梁下的艾草香囊被气流托起,淡烟袅袅弥散,与裴野虚实交叠的疑问缠绕成一缕。
包药用的是粗糙的草纸,冷鸢将药材分堆码放,手指灵巧折出棱角,再用麻绳十字捆扎。
裴野诘问落下的刹那,指节无端颤了颤,险些将粗麻绳生生扯断。
“你可以带你爷爷去医院买。”
呼吸没由来地紊乱,怼人的声线却绷得死紧。
仿若下一瞬,精心策划三年的筹谋会如风中的香囊,散作一缕再难聚拢的烟。
裴野的话语不过是无端拾起的碎语,但也没有捕捉到她眉梢间流转的涟漪。
待她吐出他踏入诊所后第一缕声线时,唇角扬起一道无声的弧。
“信你。”
信冷鸢。
信年级第一。
信世间冠冕。
顷刻间,耳畔漩涌过梅江蝉鸣共振的夏,浸润着梅雨的酸涩。
酸涩又浸润着阴恶的秘密与罪愆。
明明三年前孤注一掷斩断所有退路时,胸腔内一片坦荡,毫无悔意和负罪感。
可是现在,愧疚感从四面八方涡旋。
每个念头似带着尖锐的倒刺,一遍遍剐剜着良心。
又似慢性腐蚀的毒素,在血脉中淤积成痂,让笑容变得僵硬,让道歉变得迟疑。
又一瞬间,六年前带着鲜血的记忆在脑海一闪而过,每一帧画面都带着灼烧的温度,烫得眼眶发酸,却无法流出半滴泪。
幸而老诊所外天光朗朗,绿荫覆道,梧桐常青。
也不过是自欺欺人的欲盖弥彰罢了。
慷慨的水汽灌入发涩的心腑,她听见自己喉间溢出的话语裹着未预料的温度。
“这药需要用文火慢慢煎煮三次,第一次煎取浓汁,第二次用淡些的药汁混合服用。
切记要避免辛辣和生冷的食物,睡前用艾草水泡脚,可以帮助药力下行。”
真心如昙花刹那凋零。
罪有应得的念头翻涌而上。
又是自欺欺人。
*
冷鸢离开老诊所时,周身沾满了艾草与荆芥的气息,仿佛携了一整座药圃的黄昏回去。
炎夏白昼长明,夕阳迟迟不肯西坠。
踩着石板路上摇曳不定的影迹,步履维慢地折回家。
大伯院落空寂,门扉虚掩。
手指于无光的窄室中摸索,墙壁霉斑黏腻,却触不到躯体的边界。
呼吸声在耳畔放大,陌生如他者,喃喃自语似隔重雾。
吸气刹那,黑暗灌入脏腑,腐腥与潮气攀附骨骼筋脉,四肢百骸皆被侵蚀。
世界在沉坠,而她亦在无声坠落。
原以为仇恨会让人踉跄于血泪中,可蹊跷的是,这条路愈走愈顺畅。
她成了众人眼中循规蹈矩的“优等生”,却独独在镜中看到一个陌生的自己。
破碎的人生,不过是路人手机中一帧滑过的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