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江县,赣南地区最为贫瘠的一隅,东倚齐天界而不亲,万离江为界,山峦叠嶂,起落成韵,直至没入天际。
南麓群山愈行愈远,愈攀愈高,万离江自巍峨间潺潺流出。
极目北望,山巅仅余树影摇曳于苍茫间,恍若天地尽头的孤岛。
相较他处,梅江鲜见鳞次栉比的高楼广厦,目光所及皆是上世纪遗留下的老式楼宇。
冷鸢昨夜将高中校服尽数浣洗,晾晒的衣物自二楼老旧窗棂垂坠至青砖阶前,形成一道道凌乱的彩虹,潮湿空气中弥漫着皂角香与油烟的混合气息。
清晨六点,巷口石墩上已支起豆腐脑摊。
老板娘舀起铝盆内自家磨的豆乳,蒸汽携着吆喝声在巷中飘荡。
冷鸢趁大伯一家人还没醒,轻轻推开吱呀作响的木栅门,渺无声息走了出去。
门板上脱色的春联在风中簌簌作响,她深吸一口沁着露水的晨气,凉意顺着喉管滑落至肺腑,洗净一切疲惫。
漫无目的走在空荡荡的小巷内,两边斑驳的墙面上挂着竹编的收纳筐,窗棂缝隙中塞满旧报纸防风。
巷岔口处,总能看到几个佝偻的老人坐在竹椅上,用浑浊的眼睛打量过往的晨班人。
冷鸢步至巷口石墩时,豆腐脑摊的老板娘已远远望见她的身影。
“鸢丫头,这么早啊!来碗豆腐脑暖暖胃?”
她笑吟吟打招呼,眼底漾着熟稔的暖意。
“好,不加香菜。”
冷鸢含笑回应,落座于漆色斑驳的木凳。
老板娘旋身取碗,麻利盛满热腾腾的豆腐脑,点缀上葱花和辣椒油,递给冷鸢。
她接过这捧暖意,轻吹了吹热气,垂眸啜饮。
舒尔间,一道染着股吊儿郎当味儿的声音,随少年晃悠的步伐一起荡至她耳畔。
“婶儿,不加香菜,多加辣。”
老板娘瞥见他,笑容满面地打趣。
“你小子还是这么挑嘴。”
随后又盛满一碗热乎乎豆腐脑,熟练撒上辣椒油,却刻意省去了香菜。
她一边将碗递给裴野,一边调笑风生。
“为了吃我这碗豆腐脑,都跑这来了。”
裴野接过碗,咧嘴一笑,顺势在冷鸢对面落座。
“婶儿的豆腐脑可是十里八乡一绝,不来吃一碗,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音量不响,却总能缠住人耳朵,一股子痞劲的味儿从每个音节缝渗出来。
老板娘忍俊不禁,莞尔失笑。
“你小子,就会贫嘴。”
目光掠过两人融洽的坐姿,竟生出几分月下红线的遐思。
她内心欢喜,脸上却故意板起严肃的架势,清了清嗓子。
“你俩都是学校里的尖子生,高考这桩大事完了,也该松松绷紧的弦了。
想旅游就去旅游,想谈恋爱就谈恋爱,别整天闷在书本里。”
在她看来,冷鸢与裴野的熟稔程度,早已无需多言。
殊不知两人仅有过两次真正的邂逅。
一次是高一,在四楼办公室。
一次是昨日,在九曲巷书店。
晨雾将峦未峦,石板路隙罅间,草叶挂着将霜未露的湿气,风一过便坠成小水珠。
冷鸢虽心无旁骛般啜饮着豆腐脑,却也无法忽视裴野的存在。
裴野觑了一眼对面始终安安静静的人,忽而心头掠过一抹顽劣的涟漪。
“喂,冷鸢,在学校有人跟你表白吗?”
巷口清凉的晨风徐徐吹来,冷鸢回眸。
眼波相触间,只有匆匆的冷漠。
一句“我们不熟”将所有试探与亲近尽数摒绝于千里之外,徒留疏离的余韵在虚空中久久回荡。
裴野却不以为意般勾唇,玩趣横生。
“啧,这风都比你热情。”
“……”
冷鸢再不欲与他多费唇舌,只垂眸将碗中豆腐脑悉数饮尽,和老板娘道了别离开。
梅江的朝霞来得格外早。
炊烟从瓦片的缝隙间袅袅升起,整座小城笼罩在粉色雾气中。
按照计划,她上昼要前往城北商业街染发,下昼去纹身。
梅江的早班车从六点半开始运营,抵达咫尺之遥的公交站牌时,已有三两打工仔静候于漆色长凳上。
他们或垂眸凝视手机屏幕,或仰面承接熹微晨光。
清癯的身影规规矩矩立于站牌畔,吹着蓊郁树荫下飒飒的凉风。
气流掀起她鬓角的碎发,露出耳垂上一颗藐小的浅褐痣。
像雪水点墨。
天边水粉色的云缦色色浮动,披着清新绿的公交车缓缓驶至站点。
金属门开启的刹那,打工仔们鱼贯而入。
冷鸢抓着一排排椅背的扶手,跟着刚起步的车厢闷在耳机里摇晃。
最后在尾排临窗的角隅落座。
蒲葵叶恹恹挤在车玻璃上,水洗般润莹莹的无际潮闷绿意,一帧热带雨林的错视。
身侧空位忽被半生不熟的体温填满。
滞缓地转动脖颈,少年已颓然斜倚于靛蓝塑椅上,头颅微垂,酣然阖眼。
五官棱角分明得近乎刻薄,侧脸转折处毫无冗余弧度,下颌及腮部肌肉在无意识状态下仍维持着生理性紧绷状态。
挺像的。
她想。
又自嘲似的将视线投向窗外,她哈了口气,湿气氤氲,模糊了玻璃的褐黄。
公交车沿着梅江的三街六巷迂回穿梭,停停走走,走走停停。
约莫半刻钟,车身在商业街的柏油路上轻吟刹停。
侧畔昏昏欲睡的人,不知何时将额头相抵椅背,十指交叠于下颌处。
立体声音箱响起“商业街到了,请携带好随身物品”的提示时,冷鸢焦急地推了推他的肩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