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室巨大的落地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压得很低,像一块脏兮兮的抹布。项目经理的声音在耳边嗡嗡作响,PPT上跳跃的彩色图表模糊成一片令人烦躁的光斑。
“……Q3增长的瓶颈在于用户留存,我们建议……” 项目经理的声音带着职业化的激昂。
我的指尖无意识地在冰冷的会议桌面上敲击,节奏杂乱。胃里那块熟悉的烙铁又烧了起来,灼热感直冲喉咙。不是因为咖啡,也不是因为没吃早餐。是因为从昨天下午开始,右眼皮就毫无征兆地狂跳,像被一只不安分的手指反复戳着。
“周总?”项目经理的声音迟疑地停下,会议室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瞬间失血的脸上。我甚至能感觉到额角渗出的冷汗,正沿着发际线缓慢滑下。
“……继续。”我端起冰水猛灌一口,试图压下喉咙里的翻涌和那阵毫无缘由的心悸。冰水滑下去,非但没浇灭那团火,反而激得胃部一阵痉挛。眼前闪过医院病房门缝里那张灰败的脸,随即又被我强行按灭。
会议在一种诡异的氛围中草草收场。我几乎是第一个冲出会议室的,脚步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仓惶。没有回办公室,径直走向消防通道。推开沉重的防火门,狭小、封闭的楼梯间里只有应急灯惨绿的光线。灰尘和旧油漆的味道呛入鼻腔。
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在地上。昂贵的西装裤蹭上灰尘也浑然不觉。手在不受控制地颤抖。摸出烟盒,抽出一支,打火机却连按了好几次才点燃。深吸一口,辛辣的烟雾呛入肺腑,却丝毫无法驱散那噬骨的冰冷和慌乱。
陈屿……
这个名字,像一道带着倒刺的闪电,毫无预兆地劈进脑海,带来一阵剧烈的抽痛。
自从医院那次冰冷的转身,我强迫自己割断了所有联系。拉黑,删除,像处理掉一件沾染了致命病毒的物品。我用繁重到窒息的工作填满每一分钟,用酒精和喧嚣麻痹夜晚的空洞。我以为自己成功了。我以为已经把他,连同那段扭曲的、令人窒息的关系,彻底封存在了记忆的坟墓里。
可为什么……为什么此刻,这个名字会带着如此毁灭性的力量卷土重来?为什么心会这么慌?这么痛?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一点点收紧,挤压出所有氧气。
手机在口袋里突兀地震动起来。不是电话,是持续的、沉闷的震动。一下,又一下,固执地敲打着紧绷的神经。
我烦躁地掏出手机。屏幕上跳动着“梅梅”的名字。
梅梅?
她找我干什么?
关于……陈屿?
一股强烈的不祥预感,像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住心脏,越收越紧。我盯着那个名字,手指悬在接听键上方,却迟迟不敢按下。仿佛接通这个电话,就会打开潘多拉魔盒,释放出我无法承受的灾难。
震动固执地持续着。
最终,我还是划开了接听键,将手机放到耳边。喉咙发紧,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周燃……” 电话那头,梅梅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浓重的哭腔,像是刚刚经历过一场嚎啕大哭后的崩溃边缘。“……周燃……你……你快来……”
她的声音断断续续,被剧烈的抽泣切割得破碎不堪。
“……陈屿……陈屿他……” 梅梅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绝望的尖利,“……他走了……他……跳楼了……”
“嗡——”
大脑瞬间一片空白!像被重锤狠狠击中!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世界陷入一片死寂的、令人窒息的真空!手机从僵硬的手中滑落,“啪”地一声摔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屏幕瞬间碎裂,如同那天在酒店走廊里被他摔碎的那一部。
跳……楼?
这两个字像最恶毒的诅咒,在空白的脑海里疯狂旋转、放大,最终炸裂!
不!
不可能!
那个疯子!那个控制狂!他怎么可能……他怎么敢?!
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血液仿佛在血管里冻结!周燃猛地从地上弹起来,动作快得带倒了旁边的灭火器,发出巨大的哐当声!他顾不上捡手机,也顾不上被灰尘弄脏的西装,像一头被彻底激怒、失去了所有理智的困兽,发疯一样撞开消防门,冲了出去!
电梯?太慢了!
他冲向安全楼梯!一步三阶!皮鞋在台阶上发出沉重而杂乱的撞击声,在空旷的楼梯间里回荡,像他此刻疯狂擂动的心跳!
不可能的!
一定是梅梅弄错了!
一定是陈屿那个混蛋又在耍什么花招!想用这种极端的方式逼他回去!像以前无数次那样!
对!一定是这样!
他那么怕死!那么自私!他怎么会……
“砰!” 他重重推开公寓楼底层的防火门,刺眼的阳光瞬间灼痛了他的眼睛。楼外已经围了一圈人,指指点点,议论纷纷。警灯闪烁的红蓝光芒刺目地旋转着,将所有人的脸都映照得诡异而扭曲。
人群的中心,被黄色的警戒线围了起来。地上……盖着一块……刺目的白布。
白布下,勾勒出一个扭曲的、不成人形的轮廓。边缘处,似乎洇开了一小片暗红色的、粘稠的液体。
周燃的脚步猛地钉死在原地!
所有的自我欺骗,所有的侥幸心理,在看到那块白布的瞬间,被彻底、残忍地击得粉碎!
世界天旋地转!胃里一阵剧烈的翻搅,他猛地弯腰,扶着冰冷的墙壁,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只有苦涩的胆汁灼烧着喉咙。
“陈屿……” 一个破碎的音节从喉咙深处挤出,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他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行尸走肉,无视了警戒线和警察的呵斥,踉跄着,一步一步,朝着那片刺目的白布挪过去。每一步都重若千钧,踩在自己早已碎裂的心上。
他看到了。
白布没有完全盖住的一只脚。
穿着……那双可笑的、沾着灰尘的……拖鞋。
那天晚上,他就是穿着这双拖鞋,像个疯子一样冲出去“抓奸”,最后狼狈地摔倒在酒店的地毯上。
现在……它也沾染了尘土……和……血。
“先生!你不能进去!” 一个警察拦住了他,语气严厉。
周燃像是没听见。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只拖鞋,赤红的眼眶里布满了血丝,眼神空洞得可怕,却又燃烧着一种毁灭性的、令人心悸的光芒。
“让开……” 声音嘶哑,低沉,像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周燃!” 梅梅凄厉的声音从旁边传来。她哭得几乎昏厥,被一个女警搀扶着,脸上是彻底的崩溃和绝望。“……是他……是他……他留了……东西……给你的……” 她颤抖着手,指向旁边一个警察手里拿着的透明证物袋。
证物袋里,是一张被揉皱又似乎被小心展开过的纸。上面是周燃无比熟悉的、陈屿那带着点潦草却依旧好看的字迹。
只有短短半句话,被泪水晕开,墨迹模糊,却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周燃的视网膜上:
“燃,对不起。我终于……不再‘恶心’你了。这次……是真的……”
“呃……啊——!!!”
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到极致的惨嚎,猛地从周燃的胸腔里爆发出来!像濒死野兽最后的哀鸣,充满了无尽的痛苦、悔恨和毁灭一切的绝望!
他再也支撑不住,双膝一软,重重地跪倒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就在那片刺目的白布旁边!
膝盖撞击地面的剧痛,远不及心口那被彻底撕裂、被掏空的、灭顶的剧痛!
他错了!
他错了!!!
他以为的逃离,他以为的解脱,他以为的“结束”……原来都是自欺欺人!他从未真正逃离!那个叫陈屿的疯子,早已用最扭曲的方式,将根须深深扎进了他的血肉和灵魂!
他恨他的猜忌,恨他的监控,恨他的歇斯底里!可更恨的……是他自己!
恨自己那句冰冷的“恶心”!
恨自己医院门口那决绝的转身!
恨自己那通划清界限的电话!
恨自己……从未真正理解过,那疯狂背后,是怎样一个被恐惧和绝望彻底吞噬、只渴望抓住一点爱的……千疮百孔的灵魂!
“恶心”?
真正恶心的,是他自己!
是他亲手,用冷漠和厌弃,将那个早已站在悬崖边的人,推向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陈屿……陈屿……” 他像疯了一样,用额头狠狠撞击着冰冷的地面,发出沉闷的“咚咚”声!泪水混合着额头上渗出的血,糊了满脸,狰狞可怖。“……回来!你他妈给我回来!我错了!我错了啊——!!!”
嘶吼声在警戒线内外回荡,充满了令人毛骨悚然的痛苦和悔恨。周围的人群寂静无声,只有警灯在无声地旋转,红蓝光芒交替打在他疯狂自残的身体和地上那片刺目的白布上。
梅梅看着他崩溃的样子,哭得更凶了,身体软软地滑倒在地。
警察上前试图控制住失控的周燃,却被他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猛地甩开!他挣扎着,不顾一切地想要扑向那片白布!仿佛只要触碰到,就能挽回什么!
“放开我!让我看看他!让我看看他!!” 他嘶吼着,目眦欲裂,像一头彻底失去幼崽的、陷入疯狂的野兽。
混乱中,更多的警察冲上来,死死地按住了他。他被强行拖离那片区域,拖离那个他亲手造就的、无法挽回的结局。他的身体被制服,可那凄厉的、充满无尽悔恨的嘶吼,却像诅咒一样,久久地回荡在冰冷的空气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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混乱,嘈杂,冰冷的手铐边缘硌着手腕的皮肤。警察的问话像隔着一层厚重的水,模糊不清地灌进耳朵。
“……你和死者什么关系?”
“……最后联系是什么时候?”
“……是否知道他近期精神状态?”
我只是机械地摇头,点头,或者发出毫无意义的单音节。喉咙里像是堵满了滚烫的砂砾,发不出任何完整的声音。视线无法聚焦,眼前晃动着刺目的警灯、警察严肃的脸、梅梅哭肿的眼睛,还有……地上那片刺目的、不断在视野里无限放大的白布。
那片白布下,盖着陈屿。
那个曾经鲜活、炽热、偏执、最终被他逼到绝路的陈屿。
那个穿着可笑拖鞋,摔倒在酒店地毯上,手腕缠着洗胃纱布的陈屿。
那个……被他亲口判定为“恶心”,然后彻底抛弃的陈屿。
“周先生?周先生!” 警察的声音提高了八度,带着一丝不耐,“请你配合!我们需要了解情况!”
我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空洞地看着他。了解情况?了解什么?了解我是如何一步步把他推下去的吗?了解那句“恶心”是怎么变成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的吗?了解我站在病房门口,像个懦夫一样转身离开时,他心里在想什么吗?
“……他恨我。” 一个干涩的、仿佛砂纸摩擦的声音从我喉咙里挤出来,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警察愣了一下,和旁边的同事交换了一个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