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是何观芥何大人,也只有和我一样的忠诚。”
晏熔金的眼睛也微微睁大着,他也想不通为何给他喂毒药的皇帝会这样放心他、亲近他。
这是因为屈鹤为还没有跟他讲,太后那个老妖婆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他的眼睛大睁到屈鹤为喊他磨墨。
这时他手上已麻利地将监军太监绑成了跪姿。
转眼麻绳又换成了墨汁,他在不停的任务中暂时失去了深思的能力。
那支高悬的狼毫落下,一个个崭新的字清晰跳跃到空白的奏折上。
最末的红印隔着遥遥空白,等着、等着。
直到最后一个处死监军太监、嘉奖守边将军的字诉尽。
那颗久候的人头也就砰然坠地。
“既不肯说,就不要再让他徒生事端。”
屈鹤为背手自众人围拱的断头台离开。
昼光大白,自两边合并吞没他的身影。
隐隐有细碎的咳嗽传来,仿佛与那个身板笔挺、游刃有余的人并不相干。
晏熔金捧着凉尽的药渣,想,云起已经一月没有回来了。
屈鹤为究竟叫他去北夷做什么了呢......
晏熔金初时以为,自己合该是最懂屈鹤为的人。
然而十二年光阴竟能叫他判若两人,随便一个走过这段岁月的人,拎出来都似乎比他更了解屈鹤为。
他敬仰于屈鹤为的智谋,是因为自己尚愚笨;他痛惜于屈鹤为的处境,是出于自己对未来的恐惧;他怜悯于屈鹤为的疮口,然而在要触碰时发现已然结痂,是谁包扎如何轻声安慰的他无从得知,于是唯一单因屈鹤为生发的情感也渐渐扭曲,凝成了——
嫉妒。
是的,是嫉妒。
在他看见王眷殊在皂荚树后“亲吻”屈鹤为时,这样的情感如同刺猬,密密麻麻扎过他的每寸身体,眼睛尤盛,然而他不肯闭。
树木遮天蔽日,也包庇男女的亲密。
晏熔金看到他们互相推搡,吵得面红耳赤,而后王眷殊落下泪来,于是屈鹤为转过了身。
然后王眷殊便上前两步,突然凑近了屈鹤为的面庞,“亲”了大约有两声心跳那么久。
晏熔金挪不动脚步,他被眼前的场景蛮横地浇灌,就地生根,仿佛也长成了一株皂荚。
体内的血脉因成了树格外不自然起来,像堵塞的河——是了,这里是沙漠。
他万般不适宜在这里。
皂荚叶千里迢迢飞窜到晏熔金的手心,他用力收紧了,锯齿边缘磨着他的心。
他听到王眷殊喊:“我心如昼日昭昭!”
随后声音压低了,减去含糊累赘的词语,大约是在说:“你为何不肯相信,我是真心的!”
而屈鹤为不知什么时候推开了她,束起的发丝飘飘扬扬横了很远,水波似的,又像是风本身,总归都是不听话也捉不住的东西。
最初是苦口婆心。
屈鹤为语速因惊怒快上很多,他说王眷殊不该这样贬低自己,圣上愚蠢但你我并不愚蠢,天下如何战势如何,百姓如何当权者又该如何。
到后来,他也是气极了,晏熔金才能听到他顿挫的语调——“王眷殊!你这样,又对得起谁!”
“我对得起天下!只唯独对不起王充一人!然而他对不起天下,所以我并没有错,是你、是你屈鹤为一直不敢承认!”
“王充”是当今天子的名讳。
晏熔金眼一眨不眨地盯着,直到屈鹤为冷冷看着王眷殊,剑柄微微抬起又落回鞘中,说出那句“我们从不是同路人”,晏熔金才撒开手。
皂荚叶子碎了满地。
黏腻的碎片在他掌心依依不舍,仿佛这场落在他眼里不肯翻篇的恨海情天。
晏熔金想,自己连王眷殊都不如。
分明过去是他抱着狐裘中的屈鹤为避风,多么亲密,然而仍越不过与之有十二年旧交的王眷殊!
他们在过去里究竟做了什么,才叫他们一次次用紧密默契的姿态,打着将自己排斥在外的哑谜?
屈鹤为说得对,自己在苍无洁“死”过一次后,在真相败露后,私人的爱与恨都全系于屈鹤为他一人身上。
这样当时引他颤栗的话,在后来的遍遍思索中悄悄接纳。
然而他敢同屈鹤为说吗,不敢。
他敢像王眷殊一样在情感之外再要求再争吵吗,他不能。
他太懦弱了,而且他这样年轻愚钝,甚至不曾有过恋慕别家姑娘的经历。连他自己面对这样一份纠结暗沉的情绪时,也无从下手,更无从拷问。
他只知道屈鹤为悄悄攥紧了他的心脏,有时候疼痛、有时候漏拍,自从顿悟,再无一日好过。连借借力快走之名,牵住他时;借误以为师长死去的遗悲,搂住他时,晏熔金的心里也是惊惶的。
他已经在一片狼藉中,见到了被潮水冲垮的堤岸。
那一刻的心——想与他逃往荒山苟且共活的心,已卑劣地吞食他那一刻的理智。
但随即他在一片冰凉中清醒过来。
锯齿的叶子凌迟着他,狂风是屈鹤为的警告。
他理当无惧以身殉道,若屈鹤为有一日先他一步,他应当骄傲与悲伤并存,站在盛世的曙光里祭奠师长。然而那一刻他不是这么想的,因为——
私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