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PC来了都不跑,你脑壳有包?”
柳七刀这会儿也差不多缓过来了,他伸手在自己脸侧一抹,手上全是被水冲淡的血渍。听到唐逐星这么说,他也有点心虚,想想刚才的确是托大了些,不过他知道唐逐星就在这附近,听到动静一定会过来查看,这才敢冒险留在井里的。
眼下倒也顾不上解释,柳七刀有更大的发现要和他讲:“刚刚那口井……”
他开了口才感觉到疼,之前咬破舌头的时候太用力,满嘴都是浓郁的血腥味:“刚刚那口井的石壁上有字,我摸出来了!”
唐逐星神色一肃:“什么字?”
柳七刀刚要告诉他,忽然又想到了在井底时那种阴冷可怖的感觉,总感觉有人盯着他似的,不由得打了个寒噤,干脆伸手蘸了点水在地上匆匆写下两个字。
“虽然缺了点笔画……但是我确定,就是这两个字没错。”他说,转头看了一眼唐逐星,对方的表情和他刚摸出这些字的时候差不多,堪称瞳孔地震。
“她?”唐逐星喃喃道。
两个人一起默默注视着水渍在日光和冷风中渐渐淡去,最后沁入土地,消失不见。
“她在哪里,你知道么?”柳七刀问他。
“……梨园。”唐逐星说,遥遥看向宫城之内,桃花枝伸出了鸳鸯瓦,簌簌地向下掉着花瓣,“这个位置,和上一轮一样,没变。”
柳七刀偏过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肩膀。杂役的衣服质量不太行,单薄简陋,鬼手轻而易举地就穿透了它,留下了乌黑的几枚指印,不得不说,看到它的时候,柳七刀就明白,小说里经常描述的“泛着一股死气”到底是一种什么状态了。
他回想那只搭在肩膀上的手,尽管惨白可怖,但五指纤细而修长,确实能看出来,是女子的手,而鬼手隐约露出的袖口的花纹,的确也和琴师的装束十分相似。
——师襄。
井壁上留下的刻痕,是师襄的名字。
师襄的名字绝不可能凭空出现在一口井里,况且,这里还是柳七刀一直莫名其妙在意、想要回来重新看看的地方。目前,他只想到了两种可能:
第一,师襄被鬼袭击了,鬼夺走了她的身份,而师襄本人在最后关头留下了给其他玩家的提示,让他们对“自己”有所警惕;
第二,师襄就是鬼,像袭击柳七刀那样,她在这里还袭击过其他人,而那个人辨认出了她,留下了这条线索。
无论是哪种情况,起码现在留在梨园里的“师襄”,身份都算不上好。
“得赶紧告诉其他人!”柳七刀道,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跳起来,晒了这么一会儿太阳,他感觉力气又恢复了不少,“如果师襄就是我们要找的‘鬼’,那放着她在宫里活动太危险了!”
“不得行,恐怕我们现在进不去了。”唐逐星却示意他向不远处津阳门看去。
此刻时辰正好,宫门大开,车马辘辘之声逐渐接近,再远一些的地方,井然有序的队伍像一条长龙,在骊山的步道上游弋前进,当先就是华盖高悬的龙辇,眼看着就要抵达华清宫。
尽管心中焦急,但在戒备最为森严的时候闯进华清宫却也无异于找死,柳七刀只得眼巴巴地看着这浩荡的车队有条不紊地、缓慢地进入宫城。
“要是这个时候有谢不若的鹦鹉就好了。”他忍不住道。
“啾!”
纪空山看了一眼手上的鹦鹉,诧异道:“鸟也会感冒?”
鹦鹉被她攥在手心里,一改往日在谢不若肩膀上作威作福的形象,两只圆溜溜的豆豆眼眨巴眨巴,又讨巧地打了两个喷嚏。
然而,感兴趣的神色只是在纪空山脸上一闪而过,很快,她又恢复了面无表情,手上的力道也丝毫没松:“噤声……现在开始,我问什么,你就回答什么。”
鹦鹉努力抽出一只翅膀来,提醒她:“我是鸟!不是人!”
“你听得懂就行。”纪空山微微一笑,“我弟弟也有门派跟宠,我很清楚你们的智商。现在告诉我,她是你们团队的吗?”
纪空山示意的方向,便是梨园中的乐师台,此刻,诸乐部伎子弟及乐师们正分列其上,静坐以待天子车驾。
而列位坐部琵琶乐工一队之首的乐师,正是师襄。
她低垂着眼,怀抱琵琶,仪态端正,像刚从仕女图中走出来一般,看起来沉静而庄肃,要不是一根桃花枝绾起黑发,依稀还是雪河长歌的模样,实在是看不出她与四周的NPC有什么区别。
鹦鹉再聪明,到底也不是人,摸不准纪空山在想什么,纠结一番,实话实说:“是!”
“好。”纪空山一颔首,“上一轮剧情里,她和你们接触得多么?”
“不知道!”鹦鹉小脖一缩,重复一遍,以增强可信程度,“真不知道!”
“听阿乐说,你的主人上一轮剧情里是六尚局的宫正,也没少支使你在华清宫中来去……”纪空山沉吟道,“若你都不知道,那她与大多数人的接触,应该也算不上多了。”
她看了一眼手中的鹦鹉,鹦鹉也歪着头看她,豆豆眼黑漆漆的,很是可爱。
“算了。”纪空山叹了口气,手一松,还替它理了理蓬乱的羽毛,淡淡笑道,“找你主人去吧。”
鹦鹉甫一得自由,立刻扑腾着飞走了,纪空山细听,它一边飞,嘴里还骂骂咧咧的,翻来覆去念着什么“谢不若哪去了爷被绑架了都不来救”之类的,很是话痨,想到自己的弟弟,笑容又黯淡一分。
她此刻藏身在梨园连廊的矮墙之后,从花窗的镂空处悄悄窥探乐师台,更准确地说,是乐师台上的师襄。
这名长歌玩家表现得太过正常了,本身就是不正常;他们这些来自于现代的玩家,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真正融入到NPC之中,但她做到了。
纪空山看着她,就想到了之前的事情。
梨园走水那夜时,她和飞琼趁乱在昭阳门外截住了云流岚,三人酣战一番,虽然重伤了刀宗,但也耽误了探听情报的时机。次日后半夜,在人都散去之后,纪空山让飞琼去追查云流岚的下落,而自己姗姗赶到梨园,本想着从废墟中也许能找到什么线索,却无意中窥视到了惊人的一幕。
她看到,已经烧尽、清理完毕的废墟前,师襄正站在那里,看嘴型,似乎在说些什么。
离得太远,纪空山听不到声音。她隐约记得这也是名玩家,刚想现身去打个招呼,刚走了两步,视野一转,却惊得顿时矮下了身形,就近藏匿在花丛之中!
站在师襄对面——不,“漂浮”在师襄对面的,竟然是一只通体惨白的鬼,面容模糊,长发灰白,身着破烂衣袍,袖口与半身以下都空空荡荡,周身隐约围绕着靛蓝鬼火。
这一幕,在夜色中显得无比诡异;师襄就是在和它无声地交流。
那个“鬼”的形象,纪空山并不算陌生,在游戏的方士世界里,它们有一个统一的名字,叫做“游荡的魂灵”,大多数魂灵不能被选中,无法互动,也没有攻击性,不能点罡破煞,只是在地图里漫无目的地游荡着,主打一个氛围感。
而现在,这个玩家竟然在和魂灵交谈。
纪空山屏住呼吸,换了个方向,慢慢潜行到斜前方的花栅后。这个距离已经比较接近了,按理说,她的身体素质也经过了强化,但依然听不到他们的交谈声。
不知为何,她心头缓缓浮起一阵荒谬感——那真的是玩家吗?
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更令纪空山惊讶的是,这个形象诡异的魂灵明明就在不远处,她却竟然毫无危机感,仿佛之前那几天里千锤百炼出来的警觉都失去了作用,甚至比起这个魂灵来说,让她更有压迫感、更想要警惕的,竟然是有着玩家身份的师襄。
很快,师襄的表情出现了明显的变化——她不再说话了,嘴唇微微抿起,眉头紧蹙,是一个代表着“生气”的表情;下一刻,毫无预兆的,一片黑色洞口突兀地出现在那个魂灵的背后,它没有任何动作,就被淹没在了黑暗之中。
纪空山心头一跳,立刻想起来,梨园宴接近尾声时,也是有一片这样的黑洞突然出现在华清宫中,将他们所有人都吞噬了进去,再次睁眼时,第二轮剧情已经开始了。她此前一直以为这是剧情重启的象征,但眼下的时间线连梨园宴都还没到,这股力量,分明就是跟“鬼”有关。
吞噬完魂灵后,黑洞就像落进了水中的一滴墨一般,迅速消散不见,只剩空气中还泛着几道波纹般的涟漪,在细微地颤动着。而师襄也恢复了淡然,她对黑洞的出现似乎毫不意外,对魂灵被吞没也没有什么反应,只是抬起头,看了一眼夜幕中高悬的明月。
此刻铅云方散,皎洁的月光像流水一样落在她的脸上,是很美的一幕,但她的表情无比平静,眼眸黑沉,纪空山看着,内心里竟然涌起了一股寒意。
这个玩家并不像是玩家,也不同于她见得多了的人机。如果不是先前在有间客栈见过她,纪空山绝对不会认为她是和他们一样的存在。
她不敢多留,眼见师襄转身向乐师们的住所走去了,也趁夜色离开了梨园。
再之后就是今天了。和鹦鹉交流过之后,纪空山更加确认了自己心里的想法。这个玩家不仅没有积极参与到玩家的活动中来,甚至还在刻意和队友们保持距离,显然有问题,就算不是他们要找的“鬼”,也一定和“鬼”有着脱不开的干系。
“师襄。”她慢慢念了一下这个名字——这还是从NPC那里打听来的——皱起了眉头。
华清宫中不见龙池乐和商陆,要么是被分配到宫外了,要么就是和上一轮的弟弟一样,去了大战队伍里,而飞琼虽然很能打,却是不怎么爱动脑的。纪空山不敢轻举妄动,在心里琢磨着,那只鹦鹉大概应该会把她打听师襄的事告诉其他队伍的玩家们,就是不知道他们会信几分了。
话说回来,难道师襄的队友们没有察觉到她的不对劲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