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瑾的讲述,到这里似乎是告一段落了,但叶九溪什么也没说。
他真正体会到了如鲠在喉是一种什么感觉——他有很多话想说,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甚至一个字都说不出口,只能继续沉默。
他想说兰瑾不是那样的人、队友对兰瑾来说同样至关重要,可是又忍不住想,其实他也不一定真正了解兰瑾。理论上来说,继承了兰瑾全部记忆的人机,才是最了解他的人。既然眼前的这个人机兰瑾抱有这样的想法,那兰瑾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也是这么想的吗?
“……抱歉。”
他艰涩地开口,不知道这句道歉究竟有什么用,他又在说给谁听。
兰瑾似乎没听到这句话,这会儿厚重的云层散开了一些,月光浅淡如薄雾,笼住了整个华清宫,他抬起手,看着自己被月色映亮的、苍白的指尖,忽然道:“‘我’能看到自己的手指正在缓慢地膨胀。‘我’可以很清楚地看见自己身体内部的变化,在此之前,‘我’也没想过,人的皮肤可以被撑到那么薄。”
叶九溪一怔,随后,他感觉心头一冷,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从喉头翻涌上来,他不得不用舌尖紧抵着齿列,来抵挡那种强烈的、辛酸的反胃感。
兰瑾在描述那时候发生的事情。
“‘我’看到血肉正在被侵蚀,慢慢变得空洞,皮肤被无数水泡一点点撑大,像在水底逸散出的气泡浮到水面上,却无法炸开。”他仔细地看着自己的手,慢慢地说,“但‘我’想象中‘砰’一声爆炸的那种画面并没有发生,因为‘我’身上还有其他的伤口,里面流出来的不是血,而是暗黄色的脓水……它们渗入到泥地里,很快,‘我’就发现,‘我’已经看不到自己的身体了,它好像融化了,变成了一滩看不出颜色的水。
“虽然身体没有了,但是那种疼痛还依然存在着,‘我’知道我已经确确实实地死亡了,但在泥潭之下,也许‘我’的心脏还在跳着,侵蚀正缓慢地从四肢向它进发。
紧接着,‘我’的视野就变得浑浊起来了,‘我’看见整个世界正在慢慢变成泥水,顺着眼眶蜿蜒滑落,而‘我’只想这一切再快一点,快一点让‘我’解脱,‘我’已经再也忍受不了这种烈火炙烤一般的恐惧和折磨了。
“最后,‘我’明明已经听不见了,却还是在那时候听到了哒的一声响。‘我’发现,我的面前出现了能让我逃离这一切的选择,那个提示框。”
说到这里,兰瑾脸上的笑容消失了,语气也变得有些急促,显然,他也不能在诉说这段经历的时候做到完全平静。
“队友无一生还,代表着‘我’不能原地疗伤,只能回营地休息,但‘我’实在是顾不上了,当时唯一的念头就是逃,抓紧从这种令人发疯的疼痛和恐惧中解脱。
没有一丝犹豫,在意识到那提示框是什么的同时,‘我’就按下了它——然后,我就从一个亡者的骨骸中诞生了。”
他转过头,看了一眼叶九溪。
其实,原地疗伤和回营地休息并没有什么不同——给已经死亡但被告知是“重伤”的玩家希望,然后再以残酷的事实狠狠地击溃他们的希望,兰瑾认为,这也是这所谓的“浪客行”的机制之一;它就是要他们从最阴暗的情绪中,带着最原始的恨意出生。
这就是人机和玩家最初的矛盾,人机脱胎自死亡的玩家,在产生意识的第一刻,就被迫体会着玩家们死亡时的痛苦和无数或恐慌或愤恨的负面情绪,就像无法抉择自己命运的婴儿,别无选择地来到这个世界。
人机和玩家不是同类,人机彼此之间才是同类;死亡就是将他们紧紧绑在一起的纽带。
他能站在这里,和叶九溪心平气和地交流,已经是在极力遏制着自己的天性了。
为什么呢?兰瑾自嘲地笑了笑。
也许是因为,“他”记忆中在丧失听力前所听到的最后的声音,就是绥梦山空旷山谷中,那穿透浓雾与山风被送到他耳边的、一声声沙哑的呼喊吧。
虽然挺蠢的。
——就像现在,这个藏剑看着他的眼神,又蠢又让他觉得恶心,他们不是故友,不是旧交,未来也不会是同伴。
算了。他有些无所谓地想,正好借这个机会,把这些话都说出来,以后再见面,就不用顾忌“兰瑾”在他脑子里留下的这些没用的、只会拖后腿的记忆了。
沉默中,唯有从梨园方向传来的乐声逐渐清晰,丝竹缓缓,是歌伎们又开始排演了。
“云下宫柳净,云上月胧明。”
叶九溪没有再说话。他紧咬牙关,感觉到嘴里弥漫着一股腥甜的味道,手也在颤抖,那是根本停不下来也无法控制的战栗,要不是还记着眼前这个兰瑾是和玩家们敌对的人机,他的眼泪说不定都会直接夺眶而出。除了刚进入第一天的湘竹溪时,他还没有体会过这样的茫然——那是一种“往者不可谏”一般的无力感,无论说什么,做什么,都无济于事。
夜色越发浓重,宫灯璀璨如星斗,歌伎温柔的声音乘着晚风,传向这巍峨行宫的各个角落。
“仙客登朱楼,天人揖太清。”
他看着兰瑾伸手,从地上捡起什么东西来。那正是他一开始提进库房的药材;它们已经散落一地,而兰瑾捡起来的,恰是掺在其中那几朵金黄的干花,手上轻轻一用力,就将它们碾成了细小的碎屑。
“水槛牵霓裳,绮罗描金屏。”
“这是旋覆花。”兰瑾淡淡地说,“不要和当归混在一起。”
他说完,便转身向外走去,步伐很轻,似乎并不担心叶九溪会在背后向他出手。
“折旋笑未已,我今歌谁听。”
库房的门大开着,清冷的月色好像罩上了一层淡蓝色的薄霾,兰瑾慢慢走远的身影,恍惚间,又和消失在山谷浓雾之中的那个背影重叠了起来。
“思君别又去,盼君且行行。”
叶九溪一愣,情不自禁地往外追了两步,叫道:“兰瑾!”
“‘他’有一句话。”
兰瑾没有回头,声音也很冷淡,在夜风中显得缥缈不定。
“思君别又去,盼君且行行…”
他说:“前路还很长,你们不应该回头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