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洛川一惊,却看见她在半空中极轻盈极柔软地一旋身,花瓣一样的裙袖纷飞,足尖轻点,竟然踩着这满峭壁的蜘蛛、如蜻蜓点水般又往上跃了一段,才在一只看起来比较壮实的蜘蛛背上停下。
对上裴洛川的视线,亓秀秀也有几分后怕,道:“水榭花盈,刚在那山洞里捡的,就用上了。”
“好踩头。”裴洛川说,松了口气。
蜘蛛们继续下落,这悬崖却是高得离谱,显然地图又被拓展过了。两人耳畔气流呼呼作响,石子崩飞、风划得脸上生疼,这种经历看起来很帅,但自己身在其中才知道有多么心惊胆战。
他们正“飞檐走壁”时,亓秀秀却忽然说:“其实我以前看过一些关于蜘蛛的百科,母蜘蛛在抱卵的时候为了保证小蜘蛛的安危,是不会外出捕猎的,甚至直接绝食。”
这关头聊聊天,倒也能减缓心中不安,裴洛川略一思索:“你的意思是,要么这只巨蛛与众不同,要么我们这些……‘食物’,并不是它自己准备的?”
亓秀秀点点头:“这里很可能还有一只同样的巨蛛,甚至有可能是公蜘蛛。一般来说□□过后母蜘蛛会吃掉公蜘蛛,就是所谓的‘性食同类’的现象,但事实上公蜘蛛都会在□□过后立刻选择离开,除了特别品种的母蜘蛛会在□□过程中就开始麻痹公蜘蛛的神经,大部分公蜘蛛都能够逃脱……”
说到最后,她却吃了一嘴的风,皱起眉头。
“的确,蜘蛛是一种具有社会性的动物。”裴洛川颔首,“也就是说,很有可能是某只公蜘蛛在给母蜘蛛准备食物……那我们要当心了,之前就是在河谷撞上蜘蛛网的,现在也依然有概率会撞见它。”
两个人说话间,忽然感觉身下一震,白雾中露出土石嶙峋的山壁来,却是蜘蛛们纷纷自断蛛丝,不管不顾地冲了下去,在半途就甩掉了亓秀秀和裴洛川。
眼看这里离地面还有十几米,两人只能护住头面一路滑了下去,其间免不了被风化裸露的岩石和草木在身上划出大大小小不少伤口,却总算是全头全尾地踏上了地面。
直到这个时候,他们才长长地出了口气,虽然感觉腿脚酸软、全身疼痛,心中却是轻松了不少。
还是脚踏实地的感觉舒服。
紧接着,二人就明白那些蜘蛛为何前仆后继地冲了下来。只见那白雾深处赫然有一只巨大的蟾蜍,在和蜘蛛缠斗。
那些从崖壁上跳下来的蜘蛛数量虽多,但速度和力量都差一截,而这只巨蟾应该已经吞食了不少蜘蛛,腹部已经鼓鼓囊囊,长舌每次甩出都直奔蜘蛛打斗时露出来的柔软的腹部,势在一举刺穿敌人的身体。
最让两人惊怒的是,这蟾蜍竟然已经是受到了重创,而它背部的那些伤口形状无比熟悉——只有天策的长枪会留下那样的痕迹。
这下,他们的心里才是又喜又忧。喜的是李千驰和叶九溪应该看破了幻境回到了现实,忧的是这蟾蜍还活着,李千驰他们却不见踪影。
裴洛川眉毛一挑,想到山洞里的惨状,只觉得杀心上涌,恨极了这些毒物。再看亓秀秀,已是柳眉倒竖,银牙紧咬,二话不说,已经手持双剑冲了过去。
那蟾蜍也没想到横刺里突然杀出两个人来,从喉咙里鼓噪出一连串愤怒的咕咕声,看起来对人类也是又恨又怕,长舌猛地朝裴洛川刺来,看力道和速度都比先前和蜘蛛缠斗时快了不少。
“我来对付它,你清蜘蛛!”亓秀秀闪身上前,双剑已经架住那条蟾舌,这用作武器的蟾舌果然极沉极厚,风雪关河刃薄而厉,也只能砍进去半寸。
她和裴洛川已经很有默契了,两人一攻一守,不多时,亓秀秀手中双剑就已经将蟾蜍的舌头斩了下来!
那巨大蟾蜍失去了唯一的武器,也知道自己死到临头,满怀怨恨,忽然鼓起肚腹,发出一阵响亮的蛙鸣。
听到这阵蛙鸣后,那些还和它厮杀着的蜘蛛都是一愣,离得较远的竟然直接掉头向外飞快地爬去,似乎在逃离这只蟾蜍。
“后退!”裴洛川心知不好,连忙叫道,就看到那蟾蜍背上的疣粒忽然齐齐膨胀,紧接着突然爆炸开来,从中飞溅出无数黄黄白白的脓液,离得最近的蜘蛛接触到那脓液,竟然瞬间就化作了一团脓水!
这变故不过在一眨眼间发生,即使裴洛川和亓秀秀早有准备,但却万万没料到脓液毒性如此恐怖,即使已经向后疾退,也抵不过脓液喷来的速度。以那样的毒性,只怕裴洛川还来不及放出清风垂露,他们就会先化作一滩血水!
说时迟那时快,正当两人骇然之际,天上忽然传来一声高昂雕鸣,一只金爪黑羽的海雕斜冲下来,巨大的翅膀掀起一道盾一样的风墙,将那些脓液纷纷挡在了外面,而置身于雕翼的庇护之下,他们顿时便感觉浑身伤痛忽然变得轻松了不少。
仙舆带起流风分开白雾,方叱羽持伞翩然落地。
三人对视,一时间竟然都哽住了。分开还不过一天,此时再次相见,却百感交集,恍如隔世。
“好……”裴洛川停住,清了清酸涩的嗓子才继续说,“好鸟盾。”
方叱羽用力地锤了锤他的肩膀。
他们再看外面,侥幸活下来的蜘蛛早就逃得不见踪影,而那蟾蜍自爆了毒腺,已经死了。裴洛川去摸了掉落,这次的掉落是快雪时晴,有些花间会专门玩以这个技能为核心的流派套路,是一个很有用的群攻。
慢慢的,弥漫在整条河谷中的白雾开始退去,露出远处蜿蜒的溪流和两岸峻峭的崖壁。在前方山顶的吊桥边上,赫然出现了一堆篝火,头戴斗笠的蒋玉凤站在那里,身后是一顶低矮的帐篷。
营地出现了。
就这么……结束了?
他们还在凝望之际,却看到蒋玉凤身后还有两个人,身形格外熟悉,正是互相搀扶着的李千驰和叶九溪,亓秀秀眼睛一眨,眼泪就控制不住地涌了出来。
疾夜清鸣一声,伸出双爪让裴洛川和亓秀秀抓住,方叱羽翻身坐上它的脊背。雕兄航空因为超载而变得慢慢悠悠,他们遥遥对视着,直到落在营地。
终于又聚在一起了。
一片沉默中,方叱羽首先张开双臂,随后大家都挤了上来,抱成了有点滑稽的一团。太多复杂的情绪交织在一起,狂喜、悲伤、愤怒、庆幸、不甘……这些情绪翻涌上来,使喉头酸痛而哽咽,谁也没办法开口说话,只能感觉到彼此紧挨着的肩背传来控制不住的颤栗。
大概过了很久很久,他们的情绪才平复下来。
裴洛川看向众人,在初遇时的惊喜褪去之后,每个人都露出了掩饰不住的疲惫和低沉,他莫名地就想到了一句诗。
尘满面,鬓如霜。
他们各自讲了讲分散之后的经历,其中生死一线的那种惊险,虽然仅凭言语难以详述,但众人都能够感同身受,一时心情更为酸涩。听李千驰和叶九溪说,他们正在寻找之前遇到的一个花间,偶然走到了营地,这才觉察到不知不觉间一天已经结束,只是因为白雾弥漫,身在山下的他们才始终没有发现。
可惜他们拖着伤体山下山上来来回回找了个遍,也始终没能找到兰瑾。
叶九溪还抱有一线希望,问蒋玉凤:“在我们之前,有队伍已经回客栈了吗?”
蒋玉凤微笑着摇摇头,例行公事般道:“恭喜你们完成了一段旅程,这是你们的第二天,江湖轻功已经解锁。接下来,我将送你们前往有间客栈进行休息,我会在那里的终点处等待你们继续启程。”
“……”李千驰向一边扭过头去。
蒋玉凤似乎并不关心他们的悲欢,只是继续询问道:“要现在动身前往有间客栈吗?侠士们在有间客栈停留的时长由小队自行决定,但上限为二十四时辰,超时则强制进入下一天,在客栈停留的时长不计入侠士们的通关天数中。”
第二天的休息时间多了一天,但几人都不怎么关心。
裴洛川沉声道:“再等等吧。”
也许还会有队伍过来。
站着也很累了,他们挨在一起,坐在营地前面,看着河谷发呆。有碧绿的流萤从河对面飘来,撞上岸边虬劲的枯枝,散落成微渺的光点,消失在空中。
一直到金乌西斜,天色将暮,也没有第二个人来到营地了。
蒋玉凤依然和善地微笑着,手上转动着烤串,一如既往地问道:“要现在动身前往有间客栈吗?”
“对。”一片沉默中,方叱羽开口代替大家回答。
进入绥梦山的三只队伍,最终只有他们踏上了回客栈的路。
五人的身影渐渐消失,裴洛川最后回望了一眼,这张地图安静而空寂,只剩满山随风摇曳的苍绿草木和淙淙流淌的溪流。之前的种种,宛如一场大梦,梦醒后唯有日薄西山,长风寂寂。
英风一去更无言,白骨沉埋暮山碧。
《第二天·绥梦山》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