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双反问:“师父的死,是他吗?”
林单长眉皱起,摇头道:“那日房中发生了什么事,只有师父和他知道,我问过他多次,他始终避而不答。”
林双沉吟片刻,将那块金镶玉令牌交到他手中,道:“堂中弟子不服林单,他此去雪山带不走江南堂太多人,只能靠江婴手中的死士,我们走后师兄见机行事,必要时不用顾及我。”
金色与翡翠绿交相辉映,令牌上盘踞着四条蛟龙,威风凛凛。林单犹豫着将其接在手中,指腹拭去上面的灰尘,道:“雪山……”
“师兄,我去雪山不只是为了阿似和你。”林双明白他在担忧什么,抢先道:“四家鼎立的时间太久了,这江湖的天迟早要变,与其等着别人出手、进退维谷,不如主动出击,让走势落在我们手中,你想想渃湄姐和她腹中的孩子,她还在等你回去。”
林单再仁厚也能明白她的意思,无言再劝。
朔风得了解药,迫不及待转身离开。依照诺言,林散松口放林单回府去,但围在他府邸周围的人并未散去,美名其曰保护他们的安危,林双冷笑着顺势提出自己的要求。
“我要见林似。”
林似的院子中养着不少猫狗,种着稀奇古怪的花草,摆着惯用的武器,此外还有一个她自己栓的秋千,以前让沈良时看了眼红,在林双院中也栓了一个一模一样的,堂中年纪尚小的孩子都喜欢来她这儿玩,这个院子随它的主人,率性无忧。
现如今整个院子一改常态地安静下来,常年散养的猫狗们被拘在笼中,兵器架倒在地上,散乱一地。
林双打开笼门,把猫狗全部放出去,它们四散逃开,钻到院子中各个狭小的角落,生怕再被抓起来。
她推门而入,屋中静悄悄的,能砸的摆件都变成碎片躺在地上,桌歪椅倒,抗争结果显而易见。
“滚。”床上裹着被子背对外的少女动也不动,冷声呵斥。
林双绕过一地狼藉走过去,在她榻边坐下,伸手在被褥上拍了拍,“是我。”
林似倏回头看去,双眼睁大,一错不错地盯着她,盯得太久,泪水从布满血丝中的眼眶中毫无征兆地留下来,人尚且回不过神来。
她不是会拿自己身体和别人作对的人,惊闻噩耗又带着伤,短短几日不见,人变得失魂落魄,看着揪心。
林双伸手去擦她的眼泪,被她抓住手抱在怀中,呜咽道:“师姐,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林散好狠的心,他和那个老不死的合谋杀了我爹,他们杀了我爹!”
“师姐,我没有爹了,我还没有见到他最后一面,我以后再也没有爹了!”
她翻来覆去地重复着这几句,林双于心不忍地将她搂在自己怀中,拍着她的背,宽慰的话如鲠在喉。
林似靠着她放声大哭,一如幼时跟在林声慢后面,哭哭啼啼地问他:“为什么别的小孩都有娘亲?为什么我没有?”
林声慢总会忧愁地垂下眼,揉着她的头,温声用老套的借口和她解释,“你娘去游历江湖了,等你和她一样厉害就能见到她。”
这个借口哄住她几年,向别人吹嘘自己娘亲天下无双、武功盖世。
年纪渐长,她慢慢知道自己的娘是死了,但尚不能理解死的深层含义,只知道死了的人永远回不来,为此每日跟着林单他们大哭大闹,众人围着她眉头不展时,林双木讷的言语憋出来一句话。
“你还有你爹。”
林似“哇”一声大哭,泪如雨下,跑着离开。
林双后知后觉意识到,一生中任何一个人的缺失,都不是拥有其他人能弥补上的。
十余年后,林似因为失去父亲而再一次泪如雨下,林双说不出“你还有我们”这样的话。
她和沈良时一般,纵然有无数愿意对她们掏心掏肺的人,可永久失去自己的血亲,这无比残忍,拥有过然后亲眼见证其消散,尤其死于非命,死在自己最信任的人手中。
林似哭声嘶哑,话语含糊不清。
林双垂下眼,林声慢当年的表情在她的记忆中愈发清晰,她终于明白,林声慢眉宇中的忧愁,不仅仅是因为难于向一个稚童启齿,还有被酷似长相勾起的对故人已然逝的痛心疾首和无可奈何。
屋中哭声不止,衬托得屋外安静异常,能将里面一眼抑郁听得清清楚楚。
乖顺的狸花猫在林散脚边蹭了蹭,他矮身伸出手去,狸花猫立即亲昵地将头递到他手心中。其它猫狗陆续地从暗处跑出来,围在他身边挨挨挤挤地卖乖讨好。
林散逐一摸过后轻柔驱散它们,弯腰扶起兵器架,将散落的兵器一一拾起,擦干净放回原位。刚得的西风亦在其中,弓弦在与朔风交手时被拉断了,林散连夜又找了一根来补上,但无论怎么调整也不如原来那根虎筋趁称手。
习武之人对兵器自有怜爱之情,何况这些兵器大部分来自于林散,他在外面得了什么好的材料,常是打成兵器,然后分给师兄弟们。给的最多的就是林似,往往是后者不要,他夜里翻墙也要送来。
一切收拾妥当,林散将枇杷鞭从怀中取出,挂在兵器架上,正撞上林双拉门而出。
林双视线挪动,滑过已经换了握柄的鞭子,落在林散身上。
林散瞟了眼屋中,张嘴似乎想问什么,但最终只简洁道:“我已经安排好了,三日后师父出殡,我们启程去雪山。”
林双不答,只是沉默地看着他,仿佛通过目光所能触及的表象解答自己的疑惑。
譬如既然选择做一个忘恩负义的人,为何还要处处表现出一副不得已又留恋不舍的样子?又譬如最后一程都不相送,是稀土情分在他心中不值一提,还是心中有愧、无颜面对?
林双对外是心狠无情,除了沈良时,她将其他的七情六欲都留在了江南堂身上。
相伴的时间太长,占据了以往人生的一半以上,因为牵绊深,所以撕扯更疼、更复杂,恨也要翻上好几倍。
两年前,林散说他有自己必须要去做的事情,没有人能够代劳,如今看来雪山就是那件他非做不可的事情。
林双按耐仇恨和杀心,留给林散最后的时间,想看看困住林散的到底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