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谁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过的。
宿檐的所有行为基本上都是无意识的,安南则是反复地昏迷又苏醒,几度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下地狱死了。
但无论前一晚有多混乱,等到安南再度睁眼时,一切都恢复干净平静的样。
宿檐不在床上,稍稍转动眼珠就能看到他正坐在窗边,手里夹着未点燃的烟。
阳光从窗帘一角照进来,添了几分宁静祥和的味道。
安南活动了一下酸软的身体——幸运的是,除了酸软,他没有别的不适。
“吃早饭吗?”
他走到宿檐身边,从善如流地帮他点上了烟。
“我不抽。”宿檐抬眸看了他一眼,一双幽黑的瞳孔四周布满疲惫的血丝,看样子应该是一晚上都没有睡。
这根烟被赏给了安南,他也没有抽,只是捏在指尖看着火焰一点点消化侵蚀。
安南识趣地没有再多说什么,转身下了楼去。
宿檐在窗前坐了很久。
他现在介于一个模糊的状态,既没有正面情绪,也没有负面情绪,就好像昨晚发生的一切都只是旁观的一场戏,他毫无知觉,也没有任何感受。
就跟以前的每一次一样,他漠然地看着惨剧发生,不悲伤,也不兴奋。
但是这一次又好像有些不一样了。
安南没有死。
他还活得好好的。
这是不是意味着他现在能够控制他自己了?
宿檐不确定,也不想去验证了。
“你哥学的什么歪门邪道,你清楚吗?”精神恢复得差不多后,宿檐找到安南。
这个世界是存在玄学说法的,他判断失误了。
也正是这个错误判断,让他对秦舟毫无防备,不知不觉间被下了咒。
安南头也不抬,专心熬着汤,“秦家只教了他一个邪术,具体怎么操作的我不清楚,但最终效果就是吸取他人的生命力。”
这也是秦舟完全看不出来病态的一个重要原因。
这种法子对宿檐来说本该是无效的,因为他本就是个死人,没有生命力可言,但问题在于宿檐自己的身体太过特殊,误打误撞引导向了失控。
“那他们养你——”宿檐好像明白了挡灾的方法,“你一个人的生命应该不够吸的吧?”
“我?”安南冷笑了两声,“我只是幌子。”
秦家从来没有对他动过手,他们有的是养料,让替死鬼的说法大肆活跃当然也是秦家的默许,只有这样才能掩盖更黑暗的真相。
因此安南很难对秦家有什么好感,秦家人对他一直是半威胁半客气的,说不清什么时候就把安南也按到养料堆里去了。
“被吸的人会怎么样?”宿檐回忆了一下昨天看到的那些昏迷的人,他们身上的血其实不多,看上去伤得也不重,房间的血腥气主要来源其实是秦舟本人。
“发高烧,呕吐,昏迷,死亡。”安南淡淡道,“看秦舟下手轻重和养料的身体素质。”
他并不介意把这些东西跟宿檐说,就算宿檐真把他卖了也没什么好所谓的,他跟秦家早晚会闹掰的,最迟也就是明年。
见安南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宿檐笑着挑起了另一个话题,“你哥跟穆千禾关系不一般吧?”
安南动作有了短暂的僵硬,过了几秒才平淡地“嗯”了一声,然后道:“他不是我哥。”
比起承认这个法律意义上的哥,安南更愿意承认跟他既没有血缘关系也没有法律保障的安年。
“那你把他们之间的故事给我讲讲呗?”
从早上那种放空状态抽离出来之后,宿檐又恢复了那不正经的恶趣样,靠在厨房门边挡住安南的去路,一副他不讲就不放他走的架势。
“我不知道。”
安南平静的口吻不像在说谎,但宿檐对他可没多少信任,让开身子后,仍然不依不饶,“你跟秦舟关系这么糟糕是因为穆千禾吧?”
安南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现在学聪明了,知道什么时候宿檐的问题必须回答,什么时候可以不用回答。
宿檐确实没有因为安南的沉默而生气,他心中有答案,不需要安南回答。
喝了口刚熬好的汤,宿檐勾了勾唇,“我下午去看望穆千禾,你去吗?”
出乎意料地,安南拒绝了。
“今天要提前上班。”安南刚接到了通知,“去不了。”
他也低头尝了一口汤,眉头轻微蹙起。
怎么会这么难喝?
宿檐倒觉得一点也不难喝,有种妈妈的味道,迅速灌了两碗就上天台去了。
那些观赏性的花草仍然没什么起色,反倒是不知名的野草野花生长得越来越好。
宿檐又研究了一会儿,在太阳越爬越高的同时,一夜未睡的困意也渐渐袭了上来。
在宿檐十二岁的时候家里人给他搬了家。
这是一个生态环境更加优越的地下室,这里更加远离地面,更加阴暗潮湿,更加死寂,没有了窗户,只有一个通风管道供他呼吸。
他一个人被安置在这里,他再也没有见过其他人的脸,他们送饭都是通过铁门底下的小窗。
宿檐成了一名“犯人”。
虽然会有人会定期给他做身体检查,但他们往往都穿戴严实,进入房间后就给他扎一针。
等宿檐再度睁眼,他又变成了孤身一人。
他的陪伴只剩下了肆意生长的野草藤蔓,以及从床板缝隙、墙壁裂缝长出来的蘑菇。
蘑菇比送的饭更好吃。
后来外面发生了暴乱,与世隔绝的宿檐并不知情,他被所有人遗忘在了地底,整整几个月没有人给他送水送饭。
所有人都以为他死了。
七个月后,宿檐的母亲拖着半残的身体打开了铁门。
几根断裂的藤蔓伴随着她开门的动作掉到了地上,阴风顺着门缝穿透进去,吹得里面的叶子簌簌作响。
宿檐的母亲忽略掉满屋的绿色植物,踩着黏腻湿滑的青苔,拨开那些长满倒刺的藤蔓,一步步蹒跚地往里面走去。
“檐檐,檐檐。”
她死里逃生出来,让她本就疯癫的神经更加崩坏,不顾被刮得满身血痕,一层层去撕扯密密麻麻的藤蔓,嘴里一直呼唤着宿檐的名字。
“檐檐,檐檐,你在哪里……”
所有人都觉得他死了,只有她不觉得,她的儿子她最清楚了,不可能会这样轻易死掉的。
她那在暴乱中被打断的腿还在汩汩冒血,扯不断的藤蔓在不知不觉间缠上了她的双腿,翠绿的枝叶浸泡在了血液之中。
那些藤蔓仿佛拥有了生命一般缓慢地束缚住她,一层层包裹上来,阻拦着她继续前进。
她开始歇斯底里地大喊大叫,疯了一样抓挠着身上的藤蔓,失去重心后砰地跌倒在地,更多的血涌了出来,滋养着这些铺盖了整个房间的野草和藤条。
“檐檐,妈妈看到你了……”
她突然安静下来,一双血瞳目不转睛地盯着头顶上方,头顶也是苍茫的绿色,就连灯丝也是绿色的,闪着绿莹莹的幽光。
墙角的绿植之中,散开了一大片空白区域,几个月没有吃喝的宿檐就那样垂着头坐在床上,很久没有修剪的头发长到了及腰的地方,又因为缺乏营养变得干枯焦黄。
“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