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盛夏,蝉鸣聒噪,烈日灼烧着大地,连空气都蒸腾着令人窒息的闷热。金陵城外,止戈军森严的行营大帐里,巨大的冰块在角落缓慢融化,散发出丝丝凉气,却仍难以驱散帐内的燥热与沉重。
皇帝刘钧坐在铺了软垫的宽大椅中,他身形单薄,面色苍白,额角带着细密的汗珠,手里捏着一块浸过冷水的素绢,抵在唇边轻咳了两声,眼神却异常明亮,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冷静,紧紧盯着面前的沙盘,仿佛在看自己的江山。
帐外隐隐传来士兵操练和军械碰撞的声音,在闷热的空气中显得格外刺耳。
“消息放出去了?”刘钧的声音沙哑却清晰。
“是,陛下。”来到战场上的谢淮,再也没有先前朝堂上的低眉垂目,果断道,“您的行踪已经按计散出,江南卢龙所部必有动作,剩下的事情请交为为臣,您还是在行宫里歇息,如今暑气蒸腾,军中已有士卒中暑,您的贵体若是有个长短,臣也不好向主公交待……”
“这还有两幅面孔,”刘钧冷笑一声,“是怕阿若更加怜惜我病弱,还是怕她如当年一般,衣不角带地照顾我?”
谢淮幽幽道:“是啊,所以当年你喊姑姑喊那么真心,如今不唤了,怕也是缺少照顾吧?”
刘钧轻嗤:“我唤姑姑,你叫婶婶,难道就有辈份差别?”
两个人熟练地对视了数息,未分胜负,又熟练地转过头,转移了话题。
“朕今年二十了,”刘钧的声音放低,平淡道,“陆韫……是我的杀父仇人!却以‘匡扶幼主’之名,行窃国之实!刘彦篡逆,使我皇考饮恨上宾,却依然享太庙供奉,若不多借这亲征补些威望,那世家大族,会有几个真心支持我?”
谢淮语气淡然:“当年刘彦驾崩,阿若给你两条路,一条是当她的‘远方侄儿’,一条是来当这傀儡皇帝。若是你不愿意选择后者,她会伪装我去当这皇帝。”
刘钧冷笑:“国仇家恨在身,我哪里有得选?”
“她说过,你需要忍耐。”
“忍耐?”刘钧回想着那几年的教导,“阿若姑姑教我忍耐……却没教我屈服,这次机会,千载难逢!卢龙会来,因为他和我们一样,都是被这腐朽朝廷逼到绝境的人!他只有抓住朕,才能换来和陆韫、和你们、和整个朝廷谈条件的资本!”
他撑着扶手,微微倾身,斩钉截铁:“朕要以身为饵!引卢龙主力入瓮!一举剪除这股朝廷的心腹大患!唯有此功,才能积攒足以让陆韫忌惮的威望!朕要亲手,斩下的头颅,告慰我父在天之灵!”
……
正如他们所预料,年轻皇帝的御驾亲征,仪仗刚刚抵达扬州城郊不过两日,如同闻到血腥味的群鲨,卢龙集结的主力大军,汹涌而至!
放眼望去,武进陵口前方原野之上,烟尘蔽日。跟随卢龙、王兴盛的队伍,声势惊人地浩荡。他们大多不是战兵,而是许多是随军涌来的百姓,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手中紧攥着削尖的竹竿、沉重的铁锹、生锈的柴刀,甚至只是临时拆下的门板当盾,他们毫无秩序,在官道上难民一般,汇聚成一片灰黄色的汪洋。
按理,两军会开始对峙,寻找对方的破绽,休整阵行后,开始大战。
然而,刚刚扎营休息的谢淮就接到丞相陆韫急传的命令:“令止戈军主力列阵正面迎敌,挫其锋芒!本相亲率江州军精锐,将绕其侧后,切断其归路,与尔前后夹击,一举荡平叛逆!”
指令清晰,但谢淮只是看完,便将其随意丢掉。
挫其锋芒,前后夹击?这是要让他谢淮的止戈军去硬碰卢龙的主力,用徐州子弟的血肉去消耗叛军的锐气,而陆韫自己的嫡系江州军,只需衔尾一击,轻松收割最大的功劳与声望,顺手还能进一步削弱他这支徐州军的力量。
搞笑么不是?
谢淮猛然转身,抓起案上那顶带着狰狞护鼻的兽吞兜鍪:“传令全军!即刻集结!急行军于武进陵口,随我冲阵!破敌! ”
帅帐外,战鼓乍然擂响!急促的鼓点撕裂了炎热的空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铁血杀伐之气!
早已枕戈待旦的止戈军将士,如同蛰伏的狼群,迅速在混乱找到自己的位置,检查马匹水食,穿戴铠甲。
随后,谢淮一马当先,冲出营门。
……
他高举雪亮的长槊,烈日在那槊尖上折射出刺目的光晕,他对着黑压压列阵、刚刚经历急行军、甲胄上仍布满汗渍盐花的部下们,发出了震动原野的怒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