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二,一!”
阳光正好,微风不燥,时光在这一刻被定格。
小姑娘小心翼翼地取出相纸,轻轻护在手心里等待显影。
“显影啦,哥哥给你。”在小姑娘递来照片的时候,庄牧野笑着示意她把照片给陈书澈:“给这个漂亮哥哥就行了,妹妹。”
“谢谢。”陈书澈从小姑娘手中接过照片。
富士旗下的拍立得拍摄出的照片带着几分复古的韵味。
照片上,湖面如镜,倒映着湛蓝的天空,远处的高楼大厦与近处的银杏树相映成趣。
画面中央,两个年轻人并肩而立,一个温润如玉,一个俊朗如松。
相纸右下角印着日期,2022/11/30。
这天发生的一切,陈书澈都记了很久很久。
直到两人白头,他依偎在庄牧野肩上,在院子里看雪景时,也能清晰地讲出这天发生的大大小小的事情。
“咱们要是穿着一身民国衣服,就像是从老照片里走出来的人了。”庄牧野凑过来看照片,忽然笑道,“对了,哥你知道银杏树象征着什么吗?”
“什么?”陈书澈抬眼看向他。
“银杏有长寿一说,它的花语是坚韧沉着,象征着永恒的爱。”庄牧野说这句话的时候,整个人沐浴在午后暖阳下,笑比河清。
陈书澈有一瞬间看失神,而后偏开头,小声说了句,“知道了。”
站在一旁的小姑娘睁着圆溜溜地眼睛看着两人的互动,陈书澈忙掏出手机问她:
“谢谢妹妹,哥哥很喜欢这张照片。哥哥在哪里付费?”
“不要钱!”小姑娘红着脸摇头,“妈妈说接受拍照的哥哥姐姐都不收费,免费哒!”
小姑娘说完就蹦蹦跳跳地朝不远处等候的人影跑去,像只活泼的小鹿。
陈书澈把照片放到衣服口袋里,拉上拉链又拍了两下,确保它的存在。
两人继续沿着湖边漫步,走累了,便在一张长椅上坐下。
“哥。”庄牧野凑近,呼吸轻扫过陈书澈的耳廓。
他伸手拨弄了一下那截垂在颈后的狼尾发梢,声音放得很轻,“哥从什么时候留起狼尾了?”
陈书澈摸着头发,准确来说是摸着脖颈处的头发掩盖住的疤痕,思索,“上了大学之后吧。”
他笑了笑,眼睛盯着远处银杏树上悠悠然飘下来的落叶,“其实我初中的时候就想留。但那个时候年龄还太小,环境也不适合留。”
风大起来,吹乱他额前的碎发,过往的回忆扑面而来。
他初中一度因为疤痕的特殊位置而感到自卑,生怕身边的学生知道他有个暴戾的爸。
他想把疤痕遮住,只不过刚留长一点就在放学后被班里男生堵在厕所,手拿剪刀把他押在地上。
如同魔鬼般地笑声尖锐刺耳地在他耳边回荡,他们称他是另类,是怪胎,娘炮还学人留长发,怪不得爹妈不要他。
他那时很倔,不懂得一丝圆润变通,犹如被逼入绝境的狼崽,死死盯着施暴者,试图反抗。
但敌众我寡,换来的是他们更凶猛的暴行。
陈书澈一直都记得冰凉剪刀刃擦过他后颈的感觉,是察觉到被威胁,身体机制带来的恐慌和怒而无力感。
这也是他这么些年来,一直不愿去理发店的缘故。
他不再愿意在别人面前露出自己致命的后颈。
庄牧野的手突然覆上来,温热掌心贴住他抚在颈后的手。“这个呢?”
“之前帮哥吹头发的时候就想问了。”庄牧野那时候就想问他,但是思量再三,还是忍住了。
“欸,被发现了。”陈书澈睫毛颤了颤,他故作轻松地勾起嘴角,却没能控制住声音里那一丝几不可察的颤抖。
“这都很早之前的事了。”
“嗐,小时候贪玩,不小心撞到铁桌角上面了。”陈书澈轻飘飘地一句话概括。
其实不是,是他把妈妈留下来的钱全都一股脑地交了初中的学费,他想上学,但是那个被他称作父亲的男人不让。
陈威强醉醺醺地咒骂着他,拳头擦着他的耳朵砸在墙上。
暴怒地推搡间,小陈书澈的后颈撞在了铁角处。
差一点,就差那么一点。但凡陈威强再用点力,他甚至会后脊椎损伤,落下瘫痪的危险。
他生活在落后偏僻的小镇,那时候人都吃不饱饭,哪管得这些。
房屋大门敞开,咒骂声响彻屋内,在外围观的街坊邻居,没一人站出来劝架,他们冷眼观看着这场闹剧。
到最后,还是替别人抗沙袋搬砖攒够了路费来看孙子的陈爷爷匆匆赶来,把陈威强训斥了一顿,领着小陈书澈回了自己的家。
跟爷爷生活的日子,虽贫苦,但却是陈书澈被照顾的很好的几年。
他跟爷爷睡一间屋子,那时他一闭眼,脑子里下意识浮现出陈威强面目狰狞地拿着刀站在他面前的模样,总是吓得不敢阖眼。
老人家以为他是怕黑,明明自己上了年纪,见到光亮睡不好觉,却还是每晚都拉开窗帘。
看到月亮高悬,皎洁月光洒进窗内,小陈书澈才慢慢敢入睡。
陈书澈抬起手臂,五指张开挡在头顶斜上方。
深秋的阳光从银杏叶的缝隙间漏下来,而后经过五指间,在他衣袖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风掠过树梢,更多的光点在他身上跳跃,忽明忽暗,让人忍不住沉溺其中。
陈书澈忽然想起不知在哪里读过的一句话:
会在公园里抬头,看从树叶缝隙透过的阳光的人是不可能过不好自己的人生的。①
可是,他觉得自己还是过得很差,像是被困在了回忆里。
他只能无力的看着自己的根茎一点点腐烂,在深渊里如同行尸走肉般游荡。
他在爷爷死后,一度找不到自己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意义。
甚至在大三的时候早早写下了遗书,打算在大学毕业后投湖一了百了。
但那时候庄璟云和何时骁隔三差五跑来找他,他想着不能给两人添麻烦,就决定等两人出国留学后再说。
日子过得很快,等陈书澈晃过神来时,庄牧野已经住进他家里了。
这些年来,他靠着吃药,自残来缓解内心的痛苦,只图在表面看着像个正常人。
在外人看来这不过是矫情造作,可他偏偏迈不过这个坎,他只觉得生活越发让他感到煎熬、痛苦。
他挣得钱再多,却还是没让爱他的人享福。那他存在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陈书澈眼前闪过一道黑影,有人十指相扣握住了他的手。
“受苦了,笑笑。”庄牧野眼里满是心疼,他看出来陈书澈挑轻避重。
“过去的事情,就不想了好不好。别让这些不好的回忆再欺负你一次。”
“我们到属于你和我的明天里去。”
陈书澈怔了怔,随即失笑,喉咙发紧:“干嘛突然这么叫我?”
他的尾音有些发颤,看似说给对方听,实际是在说给自己听,“对啊,反正都过去了。”
“反正,我现在身边有你,有璟云,有时骁......”
庄牧野抬手帮他把被风吹乱的发丝别到耳后:
“现在这样也很好看。”
他的目光寸寸描摹过陈书澈的眉眼,“短发好看,狼尾也好看。哥什么样都好看。”
他顿了顿,又很坚定认真地说:“以后你想留多长都行。”
“我喜欢哥所有模样。”
“我帮你修剪。”
陈书澈只听见“喀嚓”一声细响,他心头经年不化的寒冰裂开数到细缝。
它开始松动、碎成一小块一小块。冰川迎来了太阳,寒冰融化成涓涓细流,缓缓流向干枯的土地。
他贫瘠的世界里,冒出了一根嫩绿的幼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