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时节,长安城天气渐冷,街上个别行人已裹上了冬衣,城阳公主府却依旧暖意融融,热闹非常。
烛火泼在金箔屏风上,羯鼓声催得殿中碧眼白肤的波斯少年舞步愈发急促。绛红锦袍掠过波斯绒毯,露出缀着金铃的赤足。
鼓声骤歇,最后一拍收势时他的笑颜正好面向主座右手边的少女,颊边笑窝无酒,却足够醉人。
“哎呦。”主座上瞧不出年纪的宫装女子放下手中杯盏,打趣地看向下首的少女,“阿鲤,这小子看上你了!要不要我今晚把他给你送到宁安侯府去?”
此人正是当今圣上的妹妹,这座府邸的主人,城阳公主李慕。
殿中并不寒冷,乳名唤作阿鲤的少女却已披上了轻裘。雪白貂裘无一丝杂色,称得她一张血色浅淡的脸愈发素净。可这样一张带了三分病气的脸上,五官却是带着锐意的丽,尤其一双眼睛黑白分明,显出几分养尊处优的傲慢来。
明珂眼皮动了动,从头到脚扫了一眼那含羞带怯的少年:“要是看上我的我都要了,那侯府早就装不下了。”
城阳公主就喜欢她这副脾性,闻言笑了起来,挥手让殿中乐人舞人尽数退下:“腊月里你都要满十七了,明彰还没打算给你招赘么?有几家和侯府交情不深的得不到准信,竟兜兜转转打听到我这里来了。”
是了,招赘。
宁安侯明彰,一等一的天子近臣,现任禁军统领,发妻早亡,只留下明珂这一个体弱的独女。平日里疼得像眼珠子一样,简直是捧在手心怕碎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将她养出了一副无法无天的性子。
几年前有人打探明珂的婚事,明彰隐隐透露出些“为女招赘,无意莫扰”的意思。有心之人早就蠢蠢欲动,孰料一年过去了,两年过去了,三年过去了,宁安侯府还是半分动静都没有。
再这么等下去,青葱少年都要蹉跎成老菜皮了!于是乎,一堆人打探消息打探到了和宁安侯府往来甚密的城阳公主头上。
明珂撇了撇嘴:“我猜到是哪几家了。可没办法,我的眼睛被姑母你这里的小郎们养刁了,受不了长得勉强的。”
“正头夫君长得平头整脸就够用,最要紧的是能干。”城阳公主道,“成了婚你也可以找几个俊俏小厮伺候嘛,招赘又不似嫁人那般规矩多。”
“可他们也没能干到哪里去。”明珂兴致缺缺道,“不过话又说回来,真能干的郎君八成不愿意做赘婿。反正我身子还需调养,不急着要孩子,慢慢挑就是了。”
见她自己心里有成算,城阳公主不再多言,只道:“近日正是收粮税的时候,外地不少官员都进京来了。我听闻那‘裴家宝树’也要回京,不少小娘子约着去看,你要不要陪姑母去凑个热闹?”
随着她的话头,明珂慢慢想起了数年前最后一次见到“裴家宝树”裴约的一桩事来。
那是六年前,崇文馆内。她同陛下的小女儿、文德皇后所出的五公主李明元在凉亭边画荷,几个嫡出的皇子就站在一旁,边议事边拿她们的画作取乐。
“正说到他,他就来了。”性情和善的吴王对不远处拐角走出来的人扬声道,“裴约,你这是要往哪里去?”
明珂也顺势望过去,看到那少年不疾不徐地走近。
他不过十五,身形却很高了,只是比成年男子单薄些,像一棵雪山之上怎么也摧折不弯的松柏,远远便让人觉出刚劲和冷来。
裴约对几人见了礼:“学生不日便要南下,特来学馆同太子殿下及诸位先生辞行。”
他年初考中了进士,刚在吏部授了职,要去江南一带做县令。
“你心是好的,可皇兄此时却不一定想见你。”身形有些肥胖的魏王道,“我们方才还提及,皇兄已在东宫给你留好了职位,可你却打算跑去江南当县令,这多下他的脸面啊。”
太子神情有些冷淡,看起来倒真有几分生气的模样,不过是否是因裴约生气就见仁见智了。
明珂在心里“啧”了一声。
她不喜欢魏王,他总要与太子整个高下出来,张嘴就是挑拨离间,连累着皇后、五公主和吴王都跟着操心。
瞧瞧,五公主和吴王脸上的笑都僵了。
吴王不动声色地左看右看,终于找到了可转移的话头,对着明珂道:“阿鲤你发什么呆呢?笔上的墨都滴到宣纸上了。”
明珂低头一看,刚画好的荷叶下方果然滴上了个墨点。她索性放下了笔:“我就是突然想起前些时日公主同我说,既然崇文馆都进了,干脆几年后再向陛下讨个恩典,看看能不能也考上进士。”
五公主闻弦音而知雅意,顺着她新编的由头继续道:“若我和阿鲤真中第,长兄别忘了给我们也留出官位来。裴郎君年轻体壮可去偏远之地为国效力,我同阿鲤两个病秧子就不行了,只能窝在长安给长兄出些歪点子。”
太子脸上终于有了点笑模样:“孤先说好,不是十五就能中第的少年天才,可不值得孤专门留官位。”
一旁讨人嫌的魏王又开口了,这次他将矛头对准了明珂:“连幅荷花图的功课都画不好,你还想考进士呢!”
明珂本就因他们之间的暗流涌动和不慎毁了的功课心烦,被他一挤兑更是火大,偏偏面前这人是个受宠的亲王,她只能忍住火气当没听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