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空市第一医院。
谢念婉坐在急诊室里,医生正给她包扎伤口。
万幸只是裸露出来的一截手臂蹭伤,医生往上擦酒精消毒时,谢念婉浑然觉不出疼一样,僵硬地坐着。
鼻尖满是消毒水以及清洁过度的味道,她瑟缩了一下,那种劫后余生的感觉终于回味过来似的,眸光逐渐聚焦。
急诊室里,不说乌泱泱,起码也是排着许多呻吟疼痛的病人,幸运的,外表没有异常,不幸的,四肢都各有残缺。
刚刚救护车一路鸣笛,傅明岑被放置在救护床上,而她自己无明显外伤,意识清醒的情况下选择坐在旁边。
那种感觉,令她一下子就想到和傅明岑的初见。
彼时她被车撞到骨折,是他把自己送到医院。
如今又是车祸,可自己在他庇佑下安然无恙。
是不是,她和傅明岑根本没有办法两清。
站在命运的入海口,曾经是她拼了命想要汇入傅明岑的河流,可如今又是他以无数条支流交融,无休无止。
包扎完,谢念婉起身去往安置傅明岑的那间病房。
被送来医院时,他是未昏迷状态,做了几次CT,医生说有点轻微脑震荡,剩下的外伤主要是额头破了个口子。
病房前,谢念婉心烦意乱,觉得乱糟糟一片,她可耻得想逃避,只因不知该如何面对。
算了,谢念婉让自己生锈起来,不去想太多,轻轻推开房门,看见傅明岑背对着门口站在窗边。
额头上缠了一圈绷带,却未增病容,拿着手机在打电话,语气很冷,说话间来回踱步。
站在门口的谢念婉欲等他打完再进,可盯着看了几秒,觉出哪里不太对。
傅明岑此刻走起路来的姿态不知道有多从容不迫,是绝少数能够从步态里就让人惊艳的。
可是,他前两天还是离了手杖不行的可怜样,隔三差五就要喊疼,为此谢念婉经常得放软态度。
哪怕就是车祸前这一面,傅明岑也表现得腿伤未愈,若不是他执意,谢念婉也根本不会让他来开。
看着他现在的步态,谢念婉颇有几分拨云见日,明白了什么。
原来之前那副姿态,全都是在卖惨啊。
怪不得当时就感觉如此割裂,这么强势的男人,竟然表现得“无处不可怜”,如果是故意的,那就说得通了。
而这么简单的答案,她却当局者迷了,思及到此,谢念婉莫名恼火。
等傅明岑挂断电话走回床上时,眸光不经意直直对上谢念婉。
看着她站在门口,不觉就想起车内她为自己哭红的眼眶。
心底熨帖,不禁勾唇笑了下,倒是浑然没察觉自己已经露馅。
而谢念婉关上房门,走到他床前,被他那含情的眸光看得心里直烦,又想起被他愚弄一事,故意不发,侧面问道:
“你的腿现在怎么样?”
傅明岑只当是她在关心自己,更是暖流涌过全身,连额头的刺痛都无暇顾及,眸光一抬,唇角又作出一副委屈模样:
“现在还是有点疼的,可能是叫车撞得又严重了。”
说完欲下地展示,本以为谢念婉定会顾及他病躯,拦着不让。
结果傅明岑慢慢吞吞放缓了动作,却迟迟等不来她的相拦,只得双脚踩上地,一手扶着膝盖,一手扶着床边,故意踉跄一下。
此时他尚且不知自己还在火上浇油,只当谢念婉定要深信不疑,背光里他薄唇一勾,等“艰难”直身时,依然面色楚楚:
“你看,我路都走不好了。”
说了眨了两下滟滟含光的凤眸,湿漉漉等候着谢念婉的关心。
“……”而谢念婉看着他精湛的演技,心里一恍,如果不是刚刚看见他走路稳健,那现在又得被骗过去。
坐在急诊室时,她可是对傅明岑千万个想要关怀问切,就为他能不要命来以身相挡。
可是眼见着他卖惨上瘾,不禁冷哼一声,忍无可忍:
“是吗?可我刚刚怎么看见,你腿一点事没有?”
此话刚落下,傅明岑心头一跳,呼吸顿住,是肉眼可见的眸光一变,薄唇本来下压的那份委屈都吓没了。
他平生头一次有些胆战心惊觑着谢念婉的脸色,见她面色沉沉,这才又回味过来刚刚为何有那一问了。
心里一边懊恼,一边明白多说无益,不如直接坦诚布公,便强行将眼睫逼得湿润,然后阖了阖眸子,声音低落:
“对不起,我只是想让你可怜我。”
说着抬手扶额,眉眼间隐有痛色,可眸光里除了歉疚就全是隐忍,谢念婉都分辨不出他是真头疼还是假头疼。
因这分辨不出,加上他的承认,谢念婉本来对他的那点心软、愧疚以及震动,此刻都变成了一种最为鲜明的情绪——
那就是恼火。
她睁圆着杏眸,眼尾还留有车内哭出来的湿红,眸光直瞪,语气也漠然下来:
“你可以为了让我心疼就来骗我,那我是不是可以相信,你来救我也只是想让我心软?”
越说到末尾,音量越是提高,带着无端的泄愤。
也是在说时,谢念婉才清晰意识到,她不是真的不讨厌傅明岑,不是真的放下的那么干脆。
对他三年前说的那些绝情话语,她其实还没释怀,还有情绪。
如今傅明岑又来对她死缠烂打,跪着说爱,哭着卖惨,这种讨厌顿时尖锐。
既然真有这么爱的话,为什么三年前要那样?
为什么可以在当年,轻易玩弄之后就潇洒抽身,又可以像现在这般卖弄演技,来博得可怜?
他是觉得,他依然可以主宰这场游戏,依然可以把她当做猎物吗?
谢念婉情绪难以自持,几乎是失控地质问:
“你是不是连喜欢我这种话,其实都是在骗我?”
“你还想和当年那样,玩弄我的感情是不是?”
这一失控,本来就泪窝浅,此刻更是情难自持地掉下几滴泪珠来。
等冰凉的泪滴掉落,谢念婉这才怔怔回神,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
她胸膛不平静地起伏着,又十分矛盾得觉得后悔,她怎么能和一个刚刚救过自己的人,发这通火。
而且傅明岑还帮了她这么多,百璃的事大部分是他在出资,自己怎么能这么出口伤人。
此刻,谢念婉有些不想去看傅明岑的神情,只是抬手遮住面容,想要擦去泪痕,想要让自己暂时卸下所有,重新回归平静。
可下一秒,一双手抱住她的小腿,她惊惶放下手去看,就看见傅明岑匍匐在她脚边,凤眸一片通红,语气沙哑,带着颤抖:
“不是,不是你说的这样,我没有想玩弄你,我救你也不是想让你回心转意,我是真的爱你。”
他那双手,此刻正紧紧箍住谢念婉的小腿,也让谢念婉清晰看见,他的掌背那些凸起的骨节,有十分分明的淤青,以及擦伤。
这些伤痕,都是当时在车内,他一手护住自己后脑勺时,造成的淤青。
此刻在白炽灯下,竟然触目惊心得很。
谢念婉想要往后撤几步时,他的绷带开始渗血,一滴血痕从额头蜿蜒着,滑落进他眼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