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荷花香正浓。
林佩告假在家,听到最大的消息便是陆洗把郑冉案从头到尾翻了过来,不仅正名昭雪,抚恤补助,追封从二品官职,还给在高州修建郑氏祠堂。
但他现在无事一身轻,已经不想人世间纷纷扰扰。
他其实并没有生气,执政多年的老狐狸哪会和乳臭未干的孩子较真,只是小皇帝把话说到那个份上,按照古往今来的戏本,他只有称病罢朝才能把戏接住。
——“豆芽儿长出来了。”
柠儿和两三个书童跑过直廊,欢快地喊着林佩。
林佩打开窗户。
那盆种子就放在他的窗台上,才三天时间,就长出了淡黄色的嫩芽。
“真乖啊。”林佩莞尔一笑,伸手去摸,“再过两天你们就长大了,可以吃了。”
芽尖儿摇头晃脑,像在回人的话。
鲜为人知的是,林佩年轻时也是有爱好的。
琴棋书画君子六艺他样样精通,但这些都不足以称之为爱好。
他的爱好,乃是集天地之精华日月之灵气,用漫长的岁月琢磨一道菜。
他曾给京城四大名楼都写过菜谱,祥兴馆的胡椒醋鲜虾,永和园的羊肉水晶饺儿,咸福楼的五味蒸鸡,荷庄的绿豆棋子面,所用食材是常见,但每样都以风味而著称,至今仍很流行。
他甚至自己在园子里种过菜,只可惜后来公务越来越忙,便荒废了菜园子,改为种豆芽。
“逢人不说人间事,诶。”林佩提壶给豆芽儿浇水,吟诗一句,“便是人间无事人。”
柠儿扒着窗台,冒出头来:“别浇太多,会浇死的。”
林佩啧了一声:“你小子从出生到现在种过豆芽吗,快去读书,倘若你那要死不活的爹从浙东回来见你还是这点出息,发起脾气,我可不管。”
柠儿道:“才不会,爹比我还贪玩呢。”
林佩笑着摇了摇头,放下水壶。
*
林府这一头岁月静好,文辉阁那一头却是水深火热。
郎中、舍人以为既然林佩不在,那么陆洗总是会来收本子,所以只分了类,没有处理。
可陆洗想的是既然林佩不在,那么林佩手底下的人总会替他把事情办了,所以也没有处理。
如是,大堂第一天就堆积了三百多道本子。
第三天,八百道本子占满所有空地。
第七天,一千六百道本子摞起来比人还高,来人已经看不见那张吴老丞相坐过的紫檀书案。
是日,陆洗被温迎堵在门口。
温迎道:“右相,平北朝贺固然重要,但这些本子同样也是国家大事,不能置之不理。”
陆洗抽出一本,看着里面密密麻麻的字,找了半天不见重点。
温迎道:“我们已经把本子分好了大类,你手里这道应该是西南土司三年一贡的清单。”
陆洗道:“我要做什么?”
温迎被这反客为主的一问弄得啼笑皆非。
陆洗是一个目标感很强的人,不太愿意把精力分散在目标以外的事务上。
“把它看完,然后拟写处理意见,意见不宜太长否则陛下读起来会不耐烦,也不能太短,否则陛下会心生困惑。”温迎耐心地解释道,“不是所有本子都要朱批,有些用蓝批即可,但涉及重要事务就必须朱批,所以送进宫前还得分得再细些。”
陆洗道:“像这个清单,别说陛下,我都不爱看。”
温迎道:“但是林大人就会看,而且就连木器上嵌的螺钿的数量不符礼制他都能及时发现。”
陆洗倒吸一口凉气,把本子塞回去,道:“我头晕眼花,一道都批不了,你批。”
温迎道:“右相,下官只是三品参议,实在无法越俎代庖,请你理解。”
陆洗看着空荡荡的对门,心中五味杂陈,比从前任何时候都更希望看见那屋子里亮起灯火。
短短几日,他真的开始想念林佩了。
中书省压着本子又过了十天。
第十天,一道奏报撕破了纸糊的安宁。
雍西传来军报,随着郑冉一案重审的消息传到地方,西境共有六处乡民以旱灾、蝗灾等大大小小的灾情为理由闹事,要求地方开常平仓发赈济,其中有些灾害是实情,有些纯粹是子虚乌有,而地方官员态度也各不相同,有的站在民众一边,开仓放安西都护府的军粮,有的为摆平事端直接向上级开口要钱要粮……总之,因为缺少明文规定,局面一片混乱。
若再拖延不理,这把火会沿着南粮北调路线一路烧过去。
陆洗召集各部到文辉阁议事。
六部尚书陆续来到。
陆洗第一次主持议事,见大家不主动发言,才知道原来都是林佩直接布置任务,大家只需要照办,或是简单变通一下就能办。
“不管以前是什么样,反正我不是这样。”陆洗道,“你们自己想法子,达成一致即可。”
这话一出,场面由静转动,变得更乱。
要么是主意太大,要么是和稀泥,众人讨论了半天根本无法达成一致。
正是这时,温迎拉了拉宋轶,让他帮忙一起从左侧书屋搬出一箩筐公文。
——“大家静一静!”
温迎喊停众人,躬身对陆洗行了一礼,道:“右相,下官无意冒犯你的权威,但事发突然不容拖延,朝廷必须今日就给出统一的处理意见下发地方。”
陆洗道:“你有什么法子?”
温迎指了指箩筐,道:“七月大朝前夕,林大人通宵达旦拟写了这一筐文书,当时还说用不上最好,可现在看来是必须用上了。”
卷轴打开,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
首卷提纲挈领,先定出南粮北调大计不可动摇的总基调,然后再次强调沿途州县交粮不得少于年初规定,最后引出各州县名录及对应分卷。
分卷则对交粮的细节做出了更加详尽周全的解释,其中就包括遇到灾害应如何处理。
除此之外,另有几道文书是写给户部、工部和兵部的,讲的是万一已经有骚乱发生,当按何种方式拨款宣抚才能最快摆平事端。
林佩人不在场,却解决了在场所有人不能解决的问题。
众人如获至宝,立即解读条令,按序执行。
陆洗一人盯着那一个箩筐发呆。
箩筐是用柳条编的,连漆都没上,朴素得不像是当朝一品的书房里该出现的东西。
可在此刻它显得那么高洁。
朝会前夕,二人铆足了劲挑灯夜战,他为不让林佩阻挠自己审案做了十足的准备,可实际上林佩并没有给他挖坑使绊,除了撕掉案卷那一页以外,林佩的精力都放在未雨绸缪之上。
是夜,残月如钩。
前院的几株盆景松树透出奇秀苍古的剪影。
陆洗坐在台阶上。
雍西的军报已经处理完毕,但堆积如山的本子就摆在这儿,时时刻刻提醒着他。
宋轶端来一杯温水:“大人,你也早些回府休息吧,明天再来批本子。”
陆洗叹口气,道:“明天我们不批本子,我们只做一件事。”
宋轶道:“什么事?”
陆洗道:“把左相请回来。”
*
陆洗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他把两千多道奏本和题本用马车拉着一股脑全部送进了宫中。
宫中十二监大惊失色。
小太监跑到司礼监问应该如何处理,被大监阮祎大骂一通。
阮祎道:“两千多道奏本和题本,原封不动就敢送进宫来,这是要让咱家累死吗?”
小太监道:“那就……打回去让中书省重筛?”
阮祎正要点头,一阵风来,纸页散出淡淡柏子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