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从屋檐滴下。
屏风映着断续的丝影。
书吏们放下手中的书簿:“林相,适才温参议让我们布置堂屋,您有何吩咐?”
林佩抚摸旧案,指尖划过薄尘:“我念旧,恩师的案台能不动的就不要再动了,往后我依旧在左边这间办公,你们如果有闲情,就把右边那间屋子收拾出来备用。”
*
文辉阁位于东华门外,北临文华殿,南连千步廊,是中书省办公之处,天下政务的中枢。
这道任命一日内通过御笔朱批送至中书省,三日内下达礼部,七日内发往平北地区。
不出十日,朝野皆知担任右丞相的人并不是方时镜,而是与太后关系甚密的平北巡抚陆洗。
纵观先帝一朝,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凤阁的规矩已经二十多年没有改动过了。
一时之间,言论骤起,满城骚动。
午间,林佩歪在榻上小憩,迷糊间听见外面一阵议论。
林佩清了清嗓子:“外面什么事?”
温迎进来答话:“大人,礼部上了奏本。”
林佩睁开眼,说了一个心中的猜测:“方时镜要辞官。”
温迎沉默。
林佩摊开手:“本子。”
温迎应是,小心地把奏本递到林佩手中:“大人,你……”
林佩没有看,直接扔进了火炉。
这天傍晚,千步廊前的大街上满是官员归府的马车。
林佩回府之后换了一架小马车,提着一个盒子,来到方时镜居住的坊里。
门人认出,立即行礼。
林佩道:“我来探望方尚书。”
门人面露难色:“林相恕罪,我家大人卧病在床,实在不方便见客。”
林佩道无妨,转身走进一条偏巷。
他拨开拦路的两根竹子,对着院子里面大声喊话。
——“师兄,我带了你最想要的胜兴墨锭,数三声你要是不开门,我就走了。”
三声未到,巷子尽头的一扇小木门开了。
院子里的雪扫得很干净,一碗碗油灯亮着微光,映照墙角梅花。
方时镜坐在凳子上守着油灯收烟。
饶是髯边霜白,面颊粘着烟灰,不掩照雪明镜般的目光。
林佩见此笑了笑。
二人共事多年,加之同门师兄弟的关系,感情很深。
方时镜是殿阁大学士,文章传扬天下,平日里极其爱惜名声。他为官清廉,生活简朴,毕生只有一个爱好——收藏墨锭。
方氏藏墨,工艺奇巧,雕饰精美,闻名遐迩。
林佩知道,只要提到墨,方时镜就一定会来兴致。
“这是知行从浙东带回来的。”林佩打开盒子,取出墨锭,“传闻其黝如漆,轻如云,堪称当世绝品,可我研究不深,想着该送给你才不算可惜。”
墨锭浮雕雕刻的是古时名将沙场驰骋的画面,灯光一照,竟听得人喊马嘶,风劲角弓鸣。
方时镜的目光果然被其吸引。
林佩似不经意道:“师兄你看,公孙氏、田氏和古冶子当年如此之骁勇,可是一想到后来三人陷入晏子所设之局,因分桃而自刎,我心中就感到十分难过。”
方时镜抬起头,终于领会了林佩的话外之音,长叹一口气。
“来人。”方时镜道,“上酒。”
二人到堂上坐。
林佩不急于倒酒,先把酒壶放到炉子上温着:“先前人人都猜测你会升任右相,没想到太后插了这一手把水搅浑,平心而论,换做是我我也不好受。”
方时镜道:“我并非贪恋权势,亦知月圆则亏水满则溢的道理,你我既师出同门,能在千步廊说两句话就很好了,岂能再同为宰辅?这几日我称病不朝,是为避开风头,不与你相争。”
林佩道:“我感佩于心。”
方时镜道:“可你也应当知道,我们这一让,让的是贤德之人,成的是君子之名,而非那些投机取巧、拉帮结派、谄媚惑主之流。”
林佩顿了顿。
他知道方时镜所用的这三个贬义词皆有所指,那就是右丞相陆洗。
林佩道:“看来你不服陆洗。”
方时镜道:“还用说吗,他的进士功名是恩科补录的,若品行端正为人忠厚倒也罢了,偏又是那样的名声。”
林佩道:“说句实话,我与陆洗不熟,我并不知道他究竟是什么样一个人。”
方时镜道:“和他打过交道的都知道,他不安本分,绝非善类。”
林佩道:“若是那样你更不应该离我而去,兵部与我只是点头之交,工部和太后走得近,户部又是那滑头,没有你的支持,我今后寸步难行。”
方时镜笑了,捋着胡须,仰头望新月:“我去意已决,你就是把我捧到天上也没用。”
林佩暂忍这一口气,拨开壶盖,见酒面边缘泛出微小气泡,便把酒壶拎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