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沉,马车缓缓驶离安广王府。
段觅微倚在软垫上,指尖绕着金线刺绣的帕子,目光却透过纱帘,望着府门前那道渐行渐远的玄色身影。
齐湛仍站在原地,目光随着她们的马车,直到暮色吞没他的轮廓。
“王爷。”段觅微突然开口,声音里带着几分玩味,“安广王对您……可真是格外关照呢。”
她故意拖长尾音,指尖轻轻点着车窗边缘:“连您手背烫伤,都要亲自过问。”
齐玥正闭目养神,闻言睫毛微颤,却未睁眼:“七叔向来如此。”
“是吗?”段觅微倾身靠近,她压低声音,带着几分揶揄,“可我瞧着,他看您的眼神,可不像是叔侄之情。”
齐玥猛地睁眼。
段觅微近距离看见她瞳孔骤缩,琥珀色的眸子映着霞光,像两团跳动的火。
那里面闪过一丝慌乱,又迅速冻结成冰。
“段小姐慎言?”齐玥声音比车窗外的秋风还冷,可段觅微分明看见她喉骨上下滚动,脖颈处淡青色的血管微微突起。
段觅微却不慌不忙地退回原位,指尖绕着垂落的发丝:“没什么,只是觉得有趣。”
她歪着头,“安广王权倾朝野,却独独对您百般纵容……”
“您说,这是为什么呢?”
马车内忽然安静下来,只剩下车轮碾过青石板的声响。
齐玥沉默片刻,忽然反问:“那你呢?”
“我?”
“你对上官时芜……”齐玥抬眸,目光锐利如刀,“又是什么心思?”
金线帕子从段觅微指尖滑落。
她没想到自己的心思早已被看穿,更没想到齐玥会在此刻挑明,撕开她精心伪装的皮囊,露出血淋淋的真心。
“我……”段觅微张了张口,却见齐玥已经别过脸去。夕阳将那人侧脸镀上一层金边,长睫在脸上投下扇形阴影,美得惊心动魄。
马车恰在此时碾过一块碎石,剧烈颠簸了一下,段觅微身子一歪,险些栽进齐玥怀里,她慌忙撑住车壁,却不小心碰倒了案几上的茶盏。
温热的茶水泼洒在两人衣摆上,晕开一片深色痕迹。
“小心。”
齐玥扶住她的手,段觅微却像被烫到般缩回。
她低头整理衣襟,借机藏住发颤的指尖:“我能有什么心思?”声音轻得快要散在风里,“她心里从来都只有你罢了。”
齐玥沉默片刻,忽然道:“所以你从没想过嫁入南明王府?”
段觅微抬头。
她看见齐玥眼中并非讥讽,而是近乎同病相怜的了然,这让她心脏一阵抽痛,却反而勾起一抹明艳的笑:“谁知道呢?”
她的语调轻快起来,“若是成了她的弟媳……”
“就能日日见她梳妆,夜夜闻她焚香。”她红唇开合,每个字都淬着毒,“王爷说,是不是桩好买卖?”
齐玥却伸手扣住她下巴,段觅微被迫直视那双燃着怒意的眼睛,却在其中看见自己的倒影。
同样痛楚,同样不甘。
“段觅微。”齐玥指腹擦过她眼下,沾到一点湿意,“你演技真差。”
这句话像捅破了一层纸,段觅微突然卸了力气,整个人歪进软垫里:“比不上王爷……”
她望着车顶繁复的纹样,“连心上人都能狠心推开。”
暮色中,齐玥的侧脸线条柔和了些许,她拾起掉落的帕子,轻轻按在段觅微掌心:“等尘埃落定……”
段觅微苦笑,“你可知今日她踩碎那支玉兰时,指尖都在流血?”
齐玥猛地抽气,像是被人当胸捅了一剑,她别过脸看向窗外,喉间溢出极轻的哽咽:“那便……让她恨我。”
段觅微望着她绷紧的背影,忽然觉得满心酸涩化作一声长叹,犹豫片刻,她最终轻轻搭上齐玥肩膀。
两人沉默着,任马车驶入渐浓的夜色。远处打更声惊起寒鸦,扑棱棱飞过残月。
“到了。”齐玥突然开口,声音已恢复平静。
段觅微掀开车帘,看见王府的灯笼在风中摇晃,她忽然转头:“王爷,若有一日……”
“嗯?”齐玥抬眸,琥珀色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中格外明亮。
段觅微望着她,最终只是摇了摇头,“……没什么,王爷慢走。”
齐玥怔了怔,忽然展颜一笑,这个笑容不同于往日的客套疏离,眉眼间尽是柔软:“好。”
这个笑容比往日任何时刻都要真实,晃得段觅微眼眶发热,她匆匆跳下马车,夜风立刻卷走了眼角的湿意。
马车渐渐远去,车轮声渐消。
段觅微站在石阶上,夜风吹动她的衣袖,灯笼的光晕摇曳不定,将她的影子拉得孤长。
她忽然想起今晨上官时芜送来的那匹云锦,并蒂莲的纹样在曦光下流转着光泽。
像她永远触不到的那轮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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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子监,晨课。
晨光透过窗棂,斜斜地落在书案上,映出一层浅淡的金色。
上官时芜执卷立于案前,指尖轻轻点着《春秋》上的字句,声音清冷如常,却比往日慢了几分,像是刻意压着情绪。
齐珵坐在下首,目光落在她执卷的手上,纤细的腕骨处,依旧缠着一圈素白纱布,衬得肌肤愈发苍白。
他抿了抿唇,视线又悄悄上移。
晨光里,上官时芜未施粉黛的面容透着倦意。
眼下淡青的阴影像是水墨晕染,唇色也比往日浅淡,琉璃色的双眸清亮如寒潭。她念着书本上的文字,声线平稳。
可齐珵却听出其中的滞涩,像是有人用丝线缠住了喉咙。
他知道,女傅腕上的伤,是为了四哥而伤,眼下的青影,怕是自赏菊宴后便再未安眠。
前几日的赏菊宴上,他被父王当众冷声训斥,那句“谨记师生之礼,恪守不逾”像冰冷的枷锁,至今仍沉沉地压在他的心头,将他所有未及出口的关切与担忧,生生斩断。
于是,他特意挑了齐湛离京赈灾的日子,悄悄派随从去宫门外等齐玥下朝。
“长陵王!”随从小跑上前,恭敬行礼,“殿下说许久未见您了,今日要在郊外马场等您赛马。”
齐玥望着侍从额角的薄汗,想起昨日路过国子监时,透过窗棂看见的那抹清瘦身影。
那人正低头批注,一缕碎发垂在苍白的颊边,整个人单薄得像张宣纸。
袖中的手缓缓收紧。
这几日齐湛不在洛阳,她知道齐珵的用意,她的这个弟弟心思向来缜密。
她本该拒绝,可脑海中却浮现出赏菊宴那日,茶水泼洒时上官时芜瞬间惨白的脸色,和转身时死死攥住染血帕子的手指。
沉默片刻,她还是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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郊外马场,午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