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是雪捂着胸口睁大眼睛。
“应……”
“拭雪。”
随着那一声呼唤,伞沿缓缓抬起。
风雨之中,光华自生。
那张脸终于显现人世间,若寒潭,更胜夜雪,不可直视、不可接近、不可攀附。
更不可比拟。
应拭雪扫过众人。倒在地上的应是雪,跪坐在泥中的朱崇,还有那抹始终站立、衣袂飘扬的红影。
江洵望。
此刻他静静站在风雨中,红衣湿透,神情冷静。
往日那漫不经心、吊儿郎当的神色早已消失殆尽,只余沉默。
“你要做什么?”他问。
“你会拦我?”应拭雪反问。
良久,江洵望收剑入鞘:“不会。”
坚定站在他背后。
应拭雪点了点头,转身看向应是雪。
应是雪怔怔望他。
“听过一首诗吗?”应拭雪忽然开口问他。
“……什么?”
“一朝君王垂拂拭,剖心输丹雪胸臆。”他顿了顿,目光平静得可怖,“下一句呢?”
应是雪喃喃复诵:“剖心输丹雪胸臆……忽蒙白日回景光,直上青云生羽翼……”
他的声音一滞,脸色刹那变了。
“拭雪,景光!景光就是应拭雪,应拭雪就是——”
“我。”应拭雪颔首以对。
一种无法名状的恐惧,从应是雪的脊背爬上颈后,又迅速渗透至四肢百骸。
“景师兄”、“应师弟”慈眉善目的景象历历在目。
原来全是他布下的局。
这是多么深沉的算计,多么恐怖的意志力。
他错了。
他以为他是那种高洁清逸、不染尘埃的明月,是努力模仿便能取代的君子之姿。
可他错得离谱。
应拭雪是面若观音,心若蛇蝎的人。
用纤细的手腕翻云覆雨,以万象为棋,
与众生对弈。
“这段时日,你都在看着?”
“是啊。”他答得风轻云淡,“看着你取了与我同样的名字,住进我曾住的庭院,学我的言行举止,唤我的母亲为‘母亲’。”
以景光之名旁观这一场拙劣的表演。
甚至还能与模仿者把酒言欢。
应是雪脑子嗡鸣一篇,忽然回忆起初次拔出见春山时的异动,正与方才如出一辙。
“见春山……也是你?
应拭雪点头:“我故意让你拔出来的。”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应是雪狂躁怒吼,他多年来靠着欺骗堆砌的高楼此刻轰然倒塌。
“为何?”
应拭雪垂眸,似是笑了一下,却比冷漠更令人胆寒。
“人若是得了不属于的自己的东西,总忍不住生出妄念,日日守着,夜里做梦都怕它离去。可如果那物本就是自己的,即便暂时给人玩玩也不打紧。”
“因为只要我起意收回,”
他微微抬眼,眸子风雪尽起,
“这世间便无人留得住。”
“不可能!”他狰狞撑着从地上站起,咳出一大口猩红浓血。他抹去唇边血迹,眼神如毒蛇般狠戾:
“你这个怪物、疯子、骗子……我不信我杀不了你!”
“我要把你的心挖出来、骨头都拿去喂狗,看你还拿什么站在我头上!”
“试试吧。”应拭雪没有半分波澜。
说罢,他松开手中雨伞。
那伞随风而去,划破雨幕,在半空中飘旋而转,于他背后拉出一道孤绝身影。
就在它即将飞掠而过的刹那,他忽地反手探入伞骨之间。
一柄长剑破伞而出,光寒三尺,映照着淡漠如霜的面容。
这才是真正的见春山。
独属于应拭雪的见春山。
清平日,藏锋为骨,化伞为形。随他观春花、听夏雨、踏秋叶、赏冬雪。
风雨至,披霜作刃,为他斩尽世间敌。开山裂海,搅乱九州,亦不悔半分。
“虽然你的结局一定会是失败。”
因为我一定会赢。
应是雪怒极,嘶吼着冲来。
招式疾速而暴烈,每一剑都似要将压抑多年的嫉妒、羞辱与执念全数剖开来砸向对方。
而应拭雪只是抬眸淡淡看了他一眼,便轻描淡写地出剑。
第一剑,快过半分。
第二剑,封住退路。
第三剑,直指破绽中心。
应是雪招招尽出,却每每被压下半筹,仿佛他心中方起念,应拭雪便已看透全部。
对方的神情甚至没有一丝愠怒,剑法也越来越轻盈优雅,绵密如织,气势如崩云裂空,人剑合一。
那把见春山在他手中舞得太漂亮了。
应是雪眼中泛起恐惧,猛然放出滔天魔气,意图反扑!
可那肆意暴走的魔气,还未及半尺,便被应拭雪轻飘飘擒住。
只见他五指收紧,那魔气如泥团般在他手中扭曲颤抖,最后被生生捏碎,湮灭于无形。
这点手段在他眼里不过儿戏。
应是雪咬牙,再度祭出应钧礼所授的一式绝招。
这一招轨迹诡谲,招式多变,藏锋于转折之间,他靠着这一招赢过太多对手,自信无人可破。
殊不知,这一式正是由应拭雪所创。
应拭雪抬手轻而易举挡下,见春山转瞬之间,以同样招式重现。
行云流水、毫厘不差,甚至更快、更狠、更准,逼得应是雪连退三步,脸色煞白。
“你想学我?”应拭雪轻声问他,
“可惜啊,根本不可能做到。”
我自四岁起握剑修行,日日三千招,春寒不怠,夏雨不歇。
君子六艺,我不止通晓,更以最高规格自修。
规矩、分寸、风度、仪容,从饮茶坐姿到言语抬眉,时刻警醒自己不容丝毫差池。
我记得中州一百零八门派的传承脉络,知道每位宗主、家主的字号与出身。
知人性,懂局势,万般场合从不失礼。
十五岁踏入金丹,拔出老祖留下的剑,是为中州修真界最年轻的天骄。
风头之盛,无人不识。
前程之远,无人敢疑。
我是应拭雪。
是众人仰望,无人敢与之并肩而立的应拭雪。
想学我——
“你配吗?”
最后一剑将应是雪整个人刺了个对穿。
对方睁着不甘的双眼倒下,血从胸口喷出,溅在应拭雪雪白衣袍上,也溅进他平静无波的眼里。
应拭雪缓缓眨眼,瞳孔中泛起一抹极深的猩红。
他低头看了眼手中剑,将其锋刃反转,毫不犹豫地划开自己的掌心。
鲜血喷涌而出,裹挟着灵气,于掌心蜿蜒汇聚,化作一道诡异的咒纹,落入守山大阵。
大阵顿时震颤不休,似有所觉地拼命挣扎。
可那一滴血终究胜过山海。
一道又一道灵光自阵纹中炸裂而出,宛若巨锁环山,层层荡开。
轰!
天色骤亮,大阵光辉缠绕玄栖山山脉,一道巨大的屏障从山巅落下。
封山!
万物隔绝。
不论人妖,仙禽走兽,自此无一得出。
注定身死此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