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起头望向穹顶,金漆华美,殿内回响风声——
天下的公道,终究只能靠自己来取。
他原本以为,只要推翻那腐朽的皇权,他就能以新的身份,重塑乾坤,还天下一个清明盛世。
——若不是容钧。
容钧真是奸诈至极的一个小人。为逼他就范,擒住他的妻女,悬首示众。那场景,他至今夜夜梦中惊醒仍记得清清楚楚——城头风烈,血流如注。
傅况不禁怀疑,当年,他也是这般骗了梁妍吧?
成王败寇。
容钧成了新帝,他却断了条腿,整日混迹在乞丐堆里,讨一点口粮。他裹着破毯,,看着那些新科举人披红挂彩,得意洋洋地骑马巡街,嘴角浮起讥讽的笑意。
“登科入仕,功名赫赫?他们又怎会知道,这天下的公道,早就烂在权贵的酒池肉林里了。”
直到一个雨夜,天地昏沉。又在玄女庙,他遇见一对兄妹。少年满脸绷带,昏迷时低声喊“妍妍”。
——他猛然想起,那时年纪小,哑女藏在枝叶之间。她的姐姐站在树下,紧张地喊着:“妍妍,躲起来。”他大了方知,命运诡谲,躲是躲不过的。
傅况在一群恶乞中护下了那对兄妹。他们三人相依为命,妍妍可爱极了,少年对他的疏离防范也渐渐淡了。他以为,他终于有了家人。
就像阿爹阿娘临终前希望的那样,他有了亲人,便可以安稳度日了。
那天,雨下得大极了。傅况独自行乞归来,在岷县县衙对面的玄女庙躲雨,看见榜下告示,说什么静和公主走失,官府以万金寻人。
那画中人,端的便是妍妍的样子。
傅况几乎狂笑起来。
他视若珍宝的孩子,竟是容钧的女儿。
凭什么他的囡囡死得那般惨烈,容钧的女儿却可以好好活着?
次日雨后,妍妍吵着要一只兔子。少年去山间捉野兔,他却一反常态,牵着小姑娘的手,进了集市。妍妍喊他:“爹爹,我们可以多买一只兔子吗?他们相伴,便不孤单了。”
稚嫩的声音引得傅况心烦意乱。
他在最繁华的青楼门口停了下来,金粉辉映,帘影摇曳,老鸨亲自接待了他,对妍妍的长相颇为满意:“真是水灵。多少钱,你说吧?”
妍妍歪着头看他,红扑扑的,像那年山间的樱桃那般刺目。
傅况上前抢过小姑娘,大喊道:“不卖了!多少钱我都不卖了!”
——她是容钧的女儿,他该啖其骨肉,以解心头大恨。
可她,也是梁妍的女儿啊。
少年不知事,做错了事,如今年近半百,还要一错再错么?
傅况抱起妍妍,腿虽一瘸一拐,却跑得飞快。等到走出了七八条街坊,傅况才放下心来,妍妍却疑惑地睁着大大的眼睛:“爹爹,我的兔子呢?”
“咱们回去吧,你阿兄还在等我们。他肯定给你逮了两只兔子了。”傅况如释重负。
“爹爹你骗我!”妍妍却哭花了脸。
傅况心虚,从鞋底掏出一块铜板,去买了一条桂花糖,“没有兔子,有你爱吃的桂花糖也可以吧?别跟你阿兄说今日的事,好不好?”
可转身时,哪里还看得见方才的小人儿?
人山人海,无影无踪。
傅况径直冲进青楼,却被老鸨连人打了出来:“少来讹我!讹人也要看看我背后的主人?”
他被龟公们打得几个月都走不了路。等身体终于好了,被一些好心的乞儿拉回从前的破庙,少年果然已经消失不见。
他的家,真的,从此散了。
后来的许多年里,他走遍江南,专挑青楼门口行乞,还被乞儿们戏称“色乞”。说他只爱围着美人转,每日望着青楼出神,好像心里藏着个天仙。
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不是贪那脂粉气。
他是怕错过——
错过某一个忽然回眸的姑娘,眼角眉梢与那年夜巷中牵他手的孩子相似,唤一声:
“阿爹。”
……
“……阿爹,阿爹……”红灯哭得上气不接小气:“我没死……当年挂在城墙上的头颅,并非我与阿娘。”
怀晴手中银丝已扣住指节,正要挥出那一瞬,动作却生生顿住。红灯抱住怀晴的大腿:“妍妍,别杀我爹,好么?”
傅况这才望向怀晴。鹅蛋脸,桃花眼,眸子里一片冷冽。
正是当年的小姑娘。
他的喉头滚动半晌,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抬手,颤巍巍地比划了一个极轻的动作——
像是想摸她的头发,又不敢。
他不配。
也许这辈子,他唯一做对的事,就是在雨后天晴时,没有亲手把她送进那扇朱红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