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件事小梅里森诺说的不对:“锁骨骨折”这座小庙装不下我的实际伤情。
不管I型、II型,还是III型,三种常见类型中哪个也不包括连肉带皮顺着骨头一起给咬下来一段的这种情况。
请想象鲨鱼咬人一口的minus版,还是咬了不吐出来的那种。
比起被鲨鱼袭击的人,我的幸运只体现在一点:
小梅里森诺虫化的口器大小虽然可观,但也和大白鲨比还是相形见绌,是以我还能有机会胡思乱想一番,而不是濒死休克。
我从来没有受过这么严重的伤——不好意思,不够严谨,我从未受过这样严重的非致死性伤。不提软叶星上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纯种猫生活,我还当人时最惨的一次,也不过是骑自行车下坡时突遭泥坑滑铲,立扑,复遭铁皮暗算,小腿血口顿开,不得不去医院打破伤风再缝针。
我没有骨折过,也无福消受这样喜好活食的汉■拔,从未被活生生咬下来一块肉过。极度的亢奋后,被激素和情绪压抑疼痛变本加厉地涌上来,让我牙齿打颤。我的左臂被小梅里森诺握在手中,我却根本无法控制它,想要抽出手臂的意愿都没有一根指头肯响应。比直接的疼痛,这种近乎丧失肢体的空缺感更加难以忍耐。
更绝的是,这个受伤的位置太过尴尬,我根本没办法看清伤口的严重程度,低头也只能看清衣服上的大片血污,以及破损衣物下隐隐透出的狰狞伤口的模糊边角。
视觉上的未知变成一只放大镜,要审判我所有存在着却被刻意忽视的胆怯。
死不了就行。我只能这样告诉自己,说服自己,强迫自己。虫族医疗技术的发展同他们的军工业相比确实略显不足,但败也战争,成也战争,总会出现伤势超出军雌身体自愈能力的情况,也总会出现过自愈以至于不得不再切断虫生断肢的情况,虫族的义肢技术因而不可思议地发达。
骨头断了换骨头,肩膀烂了换肩膀,胳膊接不上了就换胳膊,都星际时代了怎么不能赛博朋克?小梅里森诺再敢咬就崩掉他的牙,撅断他的附肢!
伴着颇有精神胜利风范的不切实际的幻想,我狠狠地咬了一下舌头,已经分不清嘴巴里的血腥味到底来自小梅里森诺的血,刚才撕咬时沾到的我的血,还是新咬出伤口里流出的血。这股腥气有如实体般扼住我的喉咙,让它发涩发紧又意图让我哽咽。
不丢人,受伤的时候哽咽、哭泣、咒骂、吭吭唧唧都是一种发泄痛苦的方式,我尊重身体的选择,我尊重它的机制,但现在不是时候。
忍一忍,忍一忍。
我连自己都让小梅里森诺啃了一口,是要强迫他跳出一周目对辛德的宠物认知,逼迫他将我视作一个具有基础逻辑分析能力与胆魄(或者鲁莽)的生物,而非继续一只用来治疗精神海综合征并满足欲//求的性//爱金丝雀。
这个时候,我的任何退让与软弱都会被视作后退逃跑。三岁小孩都知道在野外遭遇野兽时必须直面它,露出后背只有死路一条,技穷黔驴也只会丧命虎口。冲动的把戏与对野兽的蔑称和逼迫刺激都只有一次机会,唯有一鼓作气,否则就是再而衰,三而竭!
我张开嘴,喘息,呼吸也是疼痛的,竭力吞咽空气继而吞咽这种冲动,找回打好的腹稿,试图开口:
“我们——”
“忍一下,会很痛。”
小梅里森诺打断我,语速飞快。什么东西从他身后弹出,一道白色残影击中雌鹿腔体某处,随即有东西从我们头顶落下来,并被他稳稳接住、拆封。
什么东西?他动作太快,完全没看清。
而且又是什么会很痛——
迥异于断骨裂肉的骤痛冲击我的神经,我瞪大双眼,大脑一片空白。针头戳穿我的皮肤,扎进我的骨头,冰冷的药液好像顺着神经奔流,又淌进骨髓深处,一时间让我有一种天灵盖要被掀开的错觉。
麻醉?
在给我打麻药?!
药效快得离谱,挨过注射时的骤痛,折磨我的痛感都轻飘飘地消失了,只有我延迟反应的神经还茫然着发呆。除了左肩处似有实无的隐隐不适,我跟个好虫一模一样,恍惚间以为刚才的对峙和痛苦都是在做梦。
如此轻而易举,又如此可笑。
好了,苦中作乐吧!这是我比被鲨鱼咬了的倒霉蛋更幸运的第二点:感恩科技!
只有一点很糟糕:呻//吟忍住了,闷哼憋住了,现在什么痛感都没有,只剩下迟钝的麻木感,我的泪腺却绷不住了。
眼角泛起潮热感的时候,我就知道大事不妙,眼泪真的涌出来的时候我只想骂人。但眼泪这玩意儿也不是想憋回去就能憋回去的,更该死的是,喉咙深处那种梗塞感更加明显了。
这具受不了委屈的、娇生惯养的身体!
我放缓呼吸,调整情绪,随手抹了把眼泪,正准备再开话头,又被小梅里森诺打断:“还有一针。”
“还有一针什么?止血针?”
小梅里森诺点头,晃了晃手中的便捷注射管,特化玻璃管里装着半透明的橙色药液,管身贴着军用标签。
我知道了,从头顶掉下来的玩意儿是制式医疗袋。再标准不过的三件套:止血针、镇痛针和兴奋针。你可以亲切地称它们为吊命三兄弟,或者战斗机器速成药,三针依次注射,一只被打到濒死、自愈能力报废的军雌能不知疲惫不知伤痛地继续战斗到死。
通常来说,止血针应该在镇痛针之前打,因为后者的功效还包括“镇定”与“麻醉”,会不可避免地降低军雌的操作精准性。德伦沃斯曾经和我讲过一些军校见闻与糗事:不乏没老实听理论课的预备役先用了镇痛针,再把止血针扎到别虫身上……
等一下!我的体质比军雌差得多,同样的效果在我身上会放大数倍,说不定我会被彻底麻翻过去!
意识到这点时,困意已经涌了上来,我的眼皮也开始打架。
不可以!
“兴奋针——”
我抓住小梅里森诺的手臂,试图提醒他,但他充耳不闻,只是将止血针扎进我已经没有感觉的伤处,注入药液。
“你需要休息。”小梅里森诺说,“等你醒了我们再谈这件事……”
去你的!我被你咬上一口是用来被你麻翻的吗?!
我不知道我回敬了小梅里森诺什么,但这个时候我的脑子已经被麻得晕晕乎乎不够用了,嘴巴也很快步上脑子的后尘。一阵天旋地转后,恭喜我自己,体验了回一针全麻、一针止血的医学奇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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药力强而见效迅疾,足可以拂去辛德的情绪,强将他拖入深眠。紧抓着他手臂的手指随之松开,辛德的手臂垂下去,和它的主体一样温顺起来,靠在他的怀里,不再挣扎。
数秒时间,这张面孔上的愤懑与恼火都随着辛德的昏迷而消失,除了紧皱的眉头,几乎找不到它们存在过的痕迹。
沉默寡言,吝啬于改变也吝啬于浪费情绪,安静温驯如同虫偶,陷入沉眠的辛德更接近于死去的那一个辛德,也是西格沃特更熟悉的那一个辛德。
和他在一起五年,共同生活、朝夕相处,最后被他吞吃入腹的辛德。
现在,辛德还活着,但辛德的呼吸和辛德血腔的搏动都因为药物而放缓、降低,这具脆弱的身体不会对他的触碰做出任何反应,辛德金色的眼睛无法恼恨地盯着他,辛德不再说话,辛德的脖子沾满了血……
像一具尸体,又或者一只猎物。
这两者并不矛盾,不是吗?
西格沃特闭上眼,异样的饥//渴仍在他的身体中叫嚣。辛德伤口的出血已经停止,但衣物下的血液尚未干涸。
血液在辛德的身体上流淌,潮湿他的皮肤和他的衣服,散发着一种堪称甜美的气味。已经被西格沃特吞吃入肚的部分对味蕾的刺激还在影响他,脂肪、肌肉,还有骨渣,所有的一切要他的牙齿蠢蠢欲动,去撕咬并咀嚼,在辛德的身上行使最原始的功能。
475、474、47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