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低声说:“你啊,莫要再给皇帝添乱。”
君笙未言语,只是眼底淡淡敛色。
江玉棠看出小公主的窘态,她想要开口让他,忽听不远处传来几句不加掩饰的笑声。几名文臣在饮酒作乐间,言语便多了几分轻佻:
“陛下宠她是好事,可这公主殿下——怎地看着气色这般不好?”
“才入宫便一副病态,这长生殿恐怕得不了长生。”
“贵为人间公主,却日日惹得圣上分神,倒不如——”
“咳。”一旁老臣轻咳一声,意在提醒,却有人含笑接道:“这般娇弱,也许正合陛下心意呢?”
几人低笑着举杯,言语虽轻,却一句一句落在耳里。
江玉棠眉头一皱,正欲斥责,却被君笙轻轻拉住。
她偏头看着那几位文臣,眼神淡淡的,唇角扬起一点极浅的弧度:“诸位大人若对宫中之事如此熟稔,想来,是有做内侍的志向。”
她语声温软,句句不重,却像绣针穿骨,笑意淡淡,讽意十足。
满座一静。
江玉棠倒抽一口气,不由看了她一眼,伶牙俐齿的,这位公主也是个不吃亏的性子。
那些文臣面色尴尬,忙不迭举杯遮掩:“殿下说笑了,臣等哪里敢妄言……”
君笙垂眸,指腹轻触酒盏沿口,慢慢抿了一口杯中果酿。
珠光灯影潋滟,她唇角泛起一抹极轻的凉意,如月色覆雪,寒而不露。
席间几名文臣脸色顿时一僵,有人忙举杯掩饰失态,有人讪讪笑了两声,想拿几句轻巧玩笑混过去,语气里却再没了先前那般放肆和肆意。
她轻声道:“稼穑难总不和,五帝三皇是和物。”
语气平淡,却如一瓢冷水泼入席间。
满座噤声。那几个方才说笑得最欢的文臣,脸上骤然失了血色。这话明面是在评经引典,暗里却是把他们当作只会空谈子虚、不知稼穑之艰的纨绔庸才——再清不过的讽刺。
她却仿佛并未察觉,眉眼低垂,静静坐在席间。
云烟色锦衣垂落,外披织金薄纱如轻雾缠身,衬得那少女像一盏雪中灯,纤弱却明艳。她执盏的手指修长洁白,盏中清红的果酒衬得指腹如透玉生光。唇角似笑非笑,背脊却挺得笔直,从容自若。
上座的容昭闻声偏首看她,原本沉沉的神色微不可察地松动,眼底隐有笑意。
席中有人低声嗤道:“公主倒是……伶牙俐齿了些。”
声音虽轻,却未能逃过她耳。
“哦?”君笙似有所闻,缓缓抬眸。乌黑澄净的眼眸映着灯火,泛着柔润水光。她微微一笑,唇角含意不明,却毫无怒色,语气轻得像春夜细雨:“看来是今夜这酒不好。”
她顿了顿,语气不急不缓:“来人,去紫宸殿前东边的梅林,把那几坛陈酿给本宫抠出来。”
殿中小太监应声退下。
她低头轻拭酒盏,笑意浅浅:“诸位大人若是觉得这酒涩口,不妨试试那几坛。是皇上亲封的雪酿,用腊月梅花上的雪水酿成的,去岁冬日,才得了三五坛。”
她话音落下,四座顿时一静。空气仿佛都凝住了。
那几位心怀不轨的文臣低下头,或尴尬,或惶然,却无一人敢再妄语半句。
她明晃晃的意思——紫宸殿前的酒她说动就动,便是陛下御封之物,她也能拿来赏客。她是皇帝心尖上的人,无人敢触其锋芒。
正这时,容昭似有所感,恰到好处地举杯,远远朝她隔空一饮。
清酒入喉,他神情淡然,举止却含深意。
江玉棠站在君笙身侧,脸色一变,眼底划过一丝难掩的情绪。
她偏头看向席间,却见不远处的哥哥江源正垂眸轻啜,似有所觉,抬眼淡声道:“少安毋躁。”
玉棠攥紧指尖,默然低头。
哥哥说过,没人能撼动皇上心头的宝贝疙瘩。
可她终究也是公主,是那位皇帝的亲妹妹。
未来的国母要胸怀江山社稷,这种飞醋,就算真要吃,也得自己咽下去,不许露出来半分。
太后把这一幕尽数收入眼底,面上仍是不动声色,纤手却在无声中紧了紧身侧的软垫。
她下午便察觉这齐绯身子有异——面色发白,步态虚浮。原以为把她从容昭身边带走,她定会露怯,哪知她竟仍能反唇相讥,从容进退,分毫不乱。
心中不悦微起,但她张口时却依旧温婉得体,唇边笑容宛若三月春风,缓缓扫过阶下众人。
“这孩子啊……”她语气慈蔼,带着几分笑,“也不知是像了谁。”
这话似夸非夸,意味莫辨。
席下命妇纷纷跟着笑应:“回太后娘娘,公主天生聪慧,定是像了娘娘您和圣上。”
“听说公主救驾多次,还有去平患的魄力,全都是太后娘娘教养的好啊。”
“公主年纪小小,就如此通达周全,臣妇看着都心喜。”
她们一句比一句捧得高,谁都知道太后的母家就是这位养公主的母家,两人表面是一体的。
—
人声鼎沸之时,君笙却悄然转身离席。她背对众人,微微低头,将眉眼中那一点虚弱与痛楚藏进长睫深处。
唇角的笑意离开众人目光后终于缓缓消散。掌心沁出一层细汗,那笑容仿佛是从骨血里生生捏出来的,带着一丝尖锐的疼。
她能感到身体某处正渐渐发烫,不似风寒,更像是……丹田之中,某股异样的气息正在缓缓翻涌。像雾,湿冷而无声,又像是血,在骨肉中蜿蜒、升腾、叫嚣着要挣脱她的掌控。
她缓缓吸气,指尖用力,企图稳住身形。
可还是晃了晃。
一旁的晋王之女清乐郡主第一个察觉到异常,急急扶住她的手腕,声线轻颤:“公主殿下可是哪里不适?”
她的指腹温凉,触及君笙冰冷的腕骨,隐隐透出些惶然未安的力道。
君笙侧首望她,眸中波光未动,却轻轻一笑。
她是记得这孩子的。晋王老来得女,宠得极了,养得天真不染。她不该掺和这些宫闱深深,却偏偏眼里有真。
君笙拍了拍她的手,语气轻柔:“无事。”
清乐郡主望着她的眼睛,愣了一瞬——父王常说宫中人都虚伪诡诈,可眼前这位公主殿下如此温和又这样美,怎么会有错呢?
她怔怔看着她,半晌才点头:“……那便好。”
这时,江玉棠也挤了进来,她虽心思更沉,却也察觉不对,低声关切道:“妹妹怎么了?脸色不好。”
君笙却已收敛神色,淡淡一笑:“只是头有些晕,饮了些酒,倒是清乐郡主担心得紧。”
她不愿多言,转而避开话锋,凑去听清乐郡主与旁边几位小姐妹说笑。少女们年纪尚小,谈起京中公子哥谁谁风流俊雅,谁家世显赫,欢声笑语,如珠落玉盘,仿若不识尘世烦忧。
君笙坐在她们中间,笑得温婉,也听得认真,仿佛真是个无忧无虑的年轻女子。
江玉棠站在不远处,被来来往往的命妇围着说话。她眼角余光总是落在那道倩影上,明明该是怜惜的眼神,却在不觉间添了几分微妙——像是失落,像是困惑,也像是……嫉妒。
她自己未察觉,心底那点情绪,已然生出变数。
再回席间,君笙随着众少女落座,裙摆铺地,华服似流霞倾雪,纤腰微曲间轻轻一颤。
她举盏抿了一口,眸光扫过大殿——舞乐渐盛,丝竹声如流云绕梁,宫女起舞,衣袂翻飞,灯火辉煌,几如白昼。
可她眼前渐渐泛起一层水光,耳边的热闹声像是从水底传来,虚浮、遥远,像隔着重重天幕。
她忽然有一刹恍惚。
这深宫金阙,她孤身坐于其中。众星捧月,权势加身,却无一人可倚。
不能输。她告诫自己。
一股血腥气忽然涌上喉头。
她骤然用力,死死扣住杯沿,玻璃刮过掌心的痛意叫她稍微清醒。可她分不清,是身躯撑不住了,还是心,太累了。
而在她看不见的那一角,殿门边的暗影悄然一动。
卓清隐在帘后,衣袍融进灯影。
他太担心她的身体了,从下午开始她就一直强撑着一口气,如今还喝了这么多酒。
少年的指节青白,牙关紧咬,身形紧绷,像一头困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