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回京的路上。
落日斜照,天边浮着淡金的云,马车辘辘地行过山道,林间时有风穿过,卷起几片落叶。车厢里暖香氤氲,君笙正煮着一壶清茶,袅袅热气从素白的瓷壶口缓缓升起,熏得空气都柔和起来。
卓清坐在她对面,抱着膝,看着她拨火的手指发愣。
他迟疑了片刻,还是开口:“你说,是那个皇帝……派人杀你的?”
声音低低的,带着不解与些许惊惶。
“嗯。”君笙动作一顿,随即轻声叹了一口气,“他不是想杀我,只是想逼我尽快回京。”
她侧过头看他,神情安然,眼中却有一点浅淡的疲惫。
“你不生气?”卓清皱眉,“他……他对你动手啊。”
“有什么好生气的。”她轻笑着摇头,“那一剑落得精准,但不会致命。”
出手从不容情,可偏偏每次都不会要她的命。
“你不喜欢他?”卓清试探地问。
君笙一顿,随即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将一盏刚煮好的茶递给他:“我怎么会喜欢他呢?他是我的皇兄啊。”
笑意带着一丝调侃,一丝温柔,却没有半分真情流露。
卓清一口闷了那杯茶,热得眉头一皱。
“牛饮。”君笙看着他,忍俊不禁,“能品出什么味道?”
“我可喝不出你们说的什么兰花香、松子韵。”卓清咂了咂嘴,吐舌,“就觉得这些茶水……都是苦的。”
“嗯,”她点头,只有卓清这样心思单纯的人,才会完全品不懂茶的香气吧,君笙笑起来,摇了摇头语,“的确,是苦的。”
外头的风吹进来,撩起车帘一角。
君笙微微偏头,看向那远去的山影,神情淡淡。
“你身体真的没问题?”卓清突然又问。
他一直在意,她的香气很奇怪。
不是普通女孩子那种脂粉味,而是一种隐隐夹着腐朽意味的甘甜香气,让他总想起族中垂暮的大祭司。那位老者香气深沉,像枯萎的草药味。
后来,也果然没多久就去世了。
君笙听出了他话中的不安,神色微动。
“没事。”她语气不变,却悄悄将香炉中的熏香加重了一分。
她知道,卓清鼻子太灵,不好糊弄。
“你不能跟我回京。”
容昭一定会明里暗里的对卓清下手,而且入宫,卓清肯定不能进去皇宫内院。
她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小的香囊,递给他。
“这里面,是我要你做的事。”
卓清接过,愣了愣,眼神里不解交杂着一丝紧张:“你是……要我走?”
“不是赶你走。”她神情平静,“是你若想报恩,就照我说的做。从下个驿站开始,别让他们发现你,悄悄离队。能做到吗?”
“当然可以。”卓清答得很快,几乎是下意识。
他看着香囊,低声问:“你要我……做什么?”
“去我的封地,把这个交给一个人。”
“是个王爷?”
“嗯,”她点头,“算是我叔叔。”
“那他为什么会在你的封地?”卓清睁大眼,有些不明白,“他不是……应该住在京里吗?”
“因为有人要杀他啊。”君笙轻声道,语气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躲避追杀的地方,总得找个够远、够安静的。”她顿了顿,笑了一下,“顺便,帮我监视他。”
卓清被她这番话绕得有些发懵:“那他不是你叔叔吗?你还让他……监视他?”
“亲不亲,有时候没用的。”她淡淡地说。
卓清低头看着手里的香囊,忽然又问:“这里面装的……是什么?”
君笙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你猜。”
“你只管送到就好。”她慢慢将手炉合上,香雾一丝丝散去。
三月底的襄城,本该是万物生发的时节,堤上垂柳吐新绿,田间桃花早已应是繁开。可这一年春信未至,一场迟来的雪,却在拂晓时分悄然落下。
白雪无声覆了瓦檐朱柱,连廊边悬着未化的冰凌,风一吹,簌簌落下碎雪,檐角风铃低低作响,如旧梦残声,从风雪中响入骨中。
襄城府中却暖得过分。铜灯烈烈,烛焰几近刺目,炭盆烧得正旺,像是要用人为的光与热,把这场不合时宜的寒雪从房梁驱赶出去。
她立在门前,着一袭青色纱裙,薄裘松松披着,乌发柔顺垂落,在肩上打了个小卷。
只是那裙子如今穿在她身上,却显得格外单薄。君笙瘦了许多,锁骨削出一道冷清的弧线,脸颊比过去更清瘦,唇色也淡,像是一场长路将她的精气神都抽去了。她一手扶门,略一低头,轻轻咳了一声。
“皇兄怎么来了?”
容昭站在室中,看着她,眼底光色浓重得难以捉摸。
她的声音带着一点风寒后的沙哑,轻轻的,却清清楚楚刺在耳里。他的视线缓缓掠过她那双有些发红的眼角——是风吹的,还是咳嗽久了。他没问,径自走上前来,慢条斯理地将手中厚实的披风披在她肩头,替她扣上扣子,动作克制,却近得几乎是紧贴。
她垂眸没有看他,只淡淡道:“劳皇兄挂怀了。”
容昭低笑了一声,笑意淡如雪里寒风。
“不是挂怀。”他说,“是担心。”
话里明明是温和的措辞,语调却低冷压迫。他站得极近,她几乎能闻到他身上那点熟悉的冷香味,一如从前。只是如今,她心境已变,不肯再任他牵引分毫。
“云城来报,说你失踪了。那里乱得厉害,朕本该坐镇京都,可终究放心不下,还是来了。”
她眉眼沉静:“驿马出了点事情,耽误了行程,不想皇兄竟亲自来此。”
容昭抬手,指尖擦过她鬓角一缕碎发,极轻,像风扫过水。他没有立刻收回,而是落在她侧颈前的发丝上,摩挲着那点柔软——那是常年不肯外露的柔软,如今却落到了他眼前。
“你这身骨头是怎么熬过来的?跟着陌生人乱跑,就不怕出点什么事?”
他语气是温和的,眼里却藏着霜雪。她不答,反问:“皇兄是来训我的?”
“朕是来接你回京的。”他说,语调低了几分,“怎么,绯绯觉得朕不会动怒,杀了这些看护不力的侍卫?”
她抬头看他,眼中却无惧色。
“皇兄说笑了,臣妹不过一介孤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