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笙望着他,依旧笑着,像是在极力用笑容平息他眉眼间的风暴。
可她越这样,容昭的火就烧得越旺,像被她这副“认命”的模样活活点着了。
“你觉得这样就公平些?”?“你以为和朕一起死……就是陪?”
他的声音发紧,像勉强压着火焰,却还是控制不住语气里一寸一寸发冷。他垂在身侧的手微微握紧,指节泛白,骨节处甚至隐隐渗出一点血来,却死死捏着,不肯让那点情绪爆发出来。
他想砸东西——想摔一把盏,吼她一句“别再笑了”,却连动一动都不敢。
怕吓着她,怕让她那点虚弱的支撑都崩了。
他只能狠狠咬着牙,闭了闭眼,强行把胸腔那口愤怒生生压下去。声音低哑得近乎狠戾,却又硬生生压成了冷静:“你以为朕让你陪着自己就是这样陪的?”
君笙怔住了。
容昭却不看她,只背着手站起身,像要把自己逼着走远些,再不走,他怕自己就要真的失控。
可他走了两步,又站住了。
少年的高挑身形背对着君笙,微微颤着,像终于压不住,低声喃喃:“……朕做的最后悔的事情,就是这件事情为什么没能瞒过你。”
他已经尽力的在瞒住齐绯了。
如果不是如今的君笙,不会发现他中毒的事情。
君笙这才发现,她好像又弄巧成拙了。
“朕不稀罕这样的公平。”
他说完这句话,再不肯回头,只垂着眼,指尖仍在发抖。
像快被逼疯的困兽,火烧心头,甩袖离去。
前来服侍的宫人都低着头跪伏在地,谁也不敢多看君笙一眼,气氛压抑得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窗外雾雨仍未停歇,水汽渗进来,薄凉如梦。
君笙靠在榻上病恹恹的,她感受着凡人身体的脆弱,刚刚苏醒吃不下半分东西。
早就没什么口腹欲了,她放下筷子,拿起屋内随便放着的一些闲散书籍。
可书页一翻,心思却怎么也静不下来。
她本以为容昭今日不会再回来。
可没过两个时辰,那少年帝王果真又折了回来。
一如既往地没有声张,连脚步声都轻得仿佛不愿惊扰。
她还没反应过来,手里的书就被抽走了,人已被横抱起来,重新放回了床榻上。床垫微陷,他坐在她身边,将一盅热气腾腾的汤轻轻放在她唇边。
“朕让林太医煮了点参汤。”?他的声音低低的,听不出喜怒,“吃不下饭,总要补点营养。”
君笙怔了一下,没来得及挣扎,最终只是轻轻低头。
“臣妹错了。”?她嗓音干哑,像拂过夜雨残荷边的风,带着极轻的歉意。她犹豫了一瞬,还是伸手,轻轻拽住了他衣袖的一角。
那是一种小心翼翼的姿态,不像是那个素来冷静自持的君笙,倒像极了委屈撒娇的淮南公主。
容昭没有看她,只不着痕迹地抽回袖子,面无表情地舀起一勺汤,递过去:“张嘴。”
君笙顺从地喝下,神情一如既往的平静,只是下一刻,又重新攥住了他的袖子,轻轻地晃了晃,像在撒娇,又像是在乞怜。
“真的错了。”
容昭手里的汤匙微微一顿。
他垂眼看着她——那双眼,本该因病而涣散,偏偏却亮得惊人。像一汪静水,被月光轻轻照着,不说话时都带着几分澄澈的温柔,轻易就照进人心里。
他终于低下头,把那一勺参汤送到她唇边,嗓音里没了方才那份冷冽,连字眼都低柔了许多:
“下次,不许再用自己的命冒险。”
君笙抿着唇,目光轻轻一动,终于低声吐出一句:“可是……”
你会有危险。
那话还没说完,便被他截断。
“没有可是。”
?容昭的语气忽然硬了一分,带着不可动摇的决绝,“朕是皇帝,朕若连你都护不住,这天下护着还有什么用。”
他少见地这么直白,像是心头压着太久的东西忽然宣泄出来,声音不高,却带着令人无法反驳的压迫。
君笙怔了一下,睫毛垂下,没有再出声。
容昭却仿佛怕她听不懂似的,接着道:“江家的屋子没有宫中舒适,但比过几日要去的灾区强得多。你先养好身子,我们再出发,耽误几天也无妨。”
他说着,抬手替她掖了掖被角,动作不快,却格外郑重。
“朕就在你隔壁,有事就喊朕。”
?语气平静,像只是在安排出行前的小事,却透着一种毫无商量余地的固执。
他甚至连身后的宫人都不放心交付她,只让她身边那几个贴身服侍的内侍小宫女留下,其他人全都遣了出去。
他连照顾她,都要亲力亲为。
屋外,林桉轻叹了口气。
自从皇上知晓公主试毒以后,这位君上藏不住心思了。
所有人都知道江家是什么地方——
名门之后,门楣荣耀。?江家长女,也曾是内阁拟过的凤位之选之一,虽未明言册封,却早已有意安排入后宫,就算不是皇后也会是宠妃。
可如今呢?
堂堂天子,虽然跟公主没有血亲,但是族谱名份上面,确确实实是兄妹,这亲自喂药,寸步不离。
林桉低头不语,唯有雨声还在檐下低吟,他抬头看了一眼阴雨连绵的天,自己还是好好的守着,别让这些事传出去,坏了皇上的名声吧。
—
次日,窗外依旧下着雨,水珠顺着屋檐滴落,雾气贴在窗棂,远山隐隐,万籁俱寂。
忽有一束天光破开薄雾,照进殿中,也照进他眼底,像将那层冷意,缓缓融开。
“今早收到了线报,水患已初步控制住了。”容昭收回目光,语气重新归于沉静,“工部侍郎李思成做得很好,不过……也多亏了你的图纸。他向来眼高于顶,也连连称赞。”
君笙抬眼,虚弱中带着清明:“请陛下切莫掉以轻心。大灾之后必有大疫,还请预早调配药材,广设医营,以防为上。”
容昭微怔,凝视她片刻,才开口:“朕知你博学,却不知你竟连药理也精通?”
“不过是求学时偶有所读,”她轻声道,“这几日昏沉间,偶尔也翻了些药经。”
容昭想起她日日守在堆满药卷的案前,原以为她不过是强撑,原来她是真在为之后谋策。
他不再追问,转头吩咐林太医日夜驻守,着人筹备药材、拟定防疫方略。林太医领命退下时,江家家主适时入殿请见。
江家向为中南望族,在朝野上下颇具威望。
君笙和容昭交谈时,他便在外厅守候多时。
入殿时,风尘未褪,衣袍泥湿,眉目间却尽是恭敬。
君笙隔着一层垂珠,细细地打量着案几前的中年人。
那是江家家主,也是那日上书房内江源所称的“父亲”。
他姓江,名敬容,是当朝前阁老江淮谦的嫡兄,曾久隐不仕,却执掌江家中枢多年,如今以家主之名主持赈灾,可谓身分尊崇、声望极高。
这是她第一次见江敬容,却与她想象中大相径庭。
她原以为江家能与齐王府分庭抗礼,其家主必是与齐王那般风骨峻峭、威仪逼人的人物,但眼前这人却穿着极素,举止温缓,须发虽白却无怒容,反倒像极了江南水乡里,垂钓溪边的老翁。
可那一身风雨洗礼后的沉静,偏偏又藏着一种让人难以忽视的沉稳威势。
他拱手躬身,声音温和而平实:“殿下安康,实乃大幸。”
语调不高,却带着一种与“齐王府时期”遥相呼应的敬意。
这也是对那位曾倾一国之宠的“淮南长公主”的致敬。
江敬容亦在暗中打量这位小公主。
传闻她自小养在深宫,身子娇弱,性情更是孤僻寡言,不问政务、避世惜言。哪知如今竟为皇帝亲试毒,几近生死一线之间。
她坐得不高,却极稳。
明明面色苍白,眼底却静如深潭,像极了她母亲年轻时的模样——那位嫁入齐王府前,曾令举国文武皆避三分锋芒的淮南长公主。
江敬容心中微动,却并未表现分毫,只取出早备好的舆图,铺开在案几上,语调中规中矩:
“启禀陛下与殿下,臣已率人亲探各路水情。沿淮水西行,灾势最重之地有三:潼川、石渠与云城外郊。再往西南,则临瘴气林地,已近异部边境,地势复杂,亦极难控制。”
君笙听及“异部”二字,眉眼轻轻一动,却未发一言。
江敬容只是略顿片刻,便继续将整段路线一一道来,语气平稳持重。待话尽,见容昭并无异议,便躬身告退,留二人独对案几。
屋内一时寂静,只余珠帘轻晃,映得微光浮动。
容昭缓缓坐回案侧,见她仍盯着那舆图出神,便伸手拢起她鬓边垂发,低声问道:“在想什么?”
她没答,只是指着图上西南一角,指尖轻敲,嗓音轻柔:“这里……就是‘异部’所居之地?”
容昭嗯了一声,随即顺着她的目光,耐心地为她讲起舆图来。
容昭注意到她的反应,微一点头,随即接过话头,指着舆图,耐心为她一一讲解:
“天下如今共四国,北为燎原,地广人稀,极寒之地,多为游牧。你二兄镇守的便是这里。”
“东南沿海,是南都。名为国,其实更像是庞大的海市商邦,市舶繁盛,少涉争战,暂无忧患。”
“至于西南——”
他指了指那片深绿的山林地带:“你父王镇守之处,便是与‘异部’接壤的边境。那片地带,分属无数部族,有林中族,有沙漠族,还有以毒虫蛊术为生的隐世部落。他们不事王化,不信朝制,各自为政、极难收束。此番灾情蔓延至此,恐将引出动乱。”
君笙默然不语。
她知道得更多。
她却不觉得那些人是未开化的。她听说过人间有些部族,依旧在信奉着当年的当年的创世神。
所谓“未开化”,不过是世人眼中失了文字与宫阙的文明。但那些部族里,至今仍供奉着连神界都快遗忘的旧神名号。那个就算是神界都已经快要遗忘的隐世神明了。但是人间千万年来,居然还有传承的信仰。
那些人虔诚而古老,信仰被代代相传,甚至还能触及神与命运之间的裂隙,遗留下一些足以通天问命的秘术。
正因如此,人间遗落着一些秘术,可问天,可答人。
神识轻轻飘远,却在一瞬被容昭的声音牵了回来。
“困倦了?”他拢起她肩头披落的纱衣,轻轻收走了她手里的书本,眉眼低垂。
“好好休息。”
正这时,林桉从外快步而入,奉上一封灾区加急的密报。
容昭展开一看,神色微变,却并未避讳君笙,将那份密报平摊在她眼前。
【齐王未奉诏出兵,却已援出三千灾民,沿途设棚、开水道、施药引粮,至今无一人死伤。未动兵锋,已得人心。】
君笙愣住,目光定在那纸上的“齐王”二字,片刻后缓缓起身。
床榻上,少女眉目清瘦,忽地跪下了。
“请陛下原谅父亲。”她低头叩首,声音颤而不泣,“父亲只是为救灾,无召出兵,定不是有意抗命。”
这一跪,应该是原本的齐绯会做出的举动,她一向是既舍不得和皇上的情谊,也舍不开骨肉亲情。
她的小女儿心思,容昭明白。
容昭没有说话,只是将她拉起来,动作不疾不徐,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固执。他把她搂紧,像在说给她听,也在说服自己。
“朕会原谅齐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