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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笙做神仙的时候,千百年都难做一次梦。
她做齐绯的第一天,就梦了。
梦里起初一片混沌。雾起云涌,星辉如雨。她以为是自己观天象,正在破译命数,可渐渐地,那雨并非星辉,而是凡尘记忆的碎屑,被长风一一洒落。她立于梦境中央,如浮舟于海,天地无边,脚下万象奔流,皆是她寄身之人残留的执念与魂魄碎影。
她梦见了齐绯。
梦里,梧桐叶落,飞鸟惊寒。那年入秋格外早,昭阳殿前的青石板冻得发凉,一阵风过,便卷起裙裾与金叶。
小小的齐绯不过六岁,穿着太后钦赐的织金衣,站在内监怀中,像件被打磨得没有一丝瑕疵的玉器,盛在朱漆金托盘上,一步步被捧进这宫墙深处。
她原是有点脾气的,哭起来能把南疆和北疆的王府吵得天翻地覆,也会拉着父王的披风撒娇,跟着王兄骑马踏雪,踩碎满天云霞。
可自从进了这宫,她就不哭了。也不闹了。连眼泪都学会在眼眶里打转,却不落下来。
梦中,她跪在姑姑膝下,眼睫低垂,仿佛从头到脚被悄无声息地剐了一刀——
她心口剜空了,被灌进冷水,再封上伤口,自此无声无息。
她学会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学会在太后面前如何一言不差地回话,如何含笑不露齿,如何在帝王的柔情与父亲的忠言之间左右逢源、不动声色。
梦中的她,在华灯初上的廊前独自倚栏。
月色银凉,她常常回望来时的路,可那马蹄如飞、风雪中策马而行的少女,早已被封进这宫墙之中。
她一次次地问自己——
“我是谁?”
姑姑说:“你是齐家押在后宫的筹码,是我身边的质子,是君王案上的棋子。”
父亲说:“你是我齐家的荣耀,是我此生唯一的希望。”
陛下说:“你是朕的救命恩人,是朕这一生唯一想护着的人。”
可从来没有人问过她:
她想不想?
她不想当公主。
?不想做一枚活着的棋子。
?不想夜夜守着空殿,冷香扑鼻。?更不想成为换取一场天平倾斜的筹码。
她只想——
回家。
梦醒之时,君笙在齐绯的身体里睁开眼,天光未亮,指腹触及面颊,竟沾了点潮意,像是那梦里六岁的少女,仍旧伏在栏边低低抽噎,未肯散去。
她轻轻叹息:“这大司命……啧,编剧水平不错。”
语气轻慢讥诮,却藏不住眼底一丝动容。
她摸出藏在袖中的命簿残页,手指摊开那一折“齐绯”的命格,指尖在那命线处一滞。
命数断于三月前,魂灯却尚且未灭,微弱如豆,却倔强不熄。
君笙盯了许久,叹息了一声:
“可惜了。”
门外传来脚步声,宫女的声音隔着帘幔传进来:“公主,太后娘娘召您过去。”
她应了一声,语调平稳,温润之中却多了一缕沉静冷意,不似从前那般软糯轻柔。
她起身,推开寝殿,夜风自殿门缝隙钻进来,拂过她鬓边发丝。
灯火轻颤,廊檐金砖倒映月光。她披着夜色,一步一步,踏过白玉台阶,像一笔墨色,缓缓洇进这寂寥冷宫。
她知道,这一召,太后并非出于亲情。
君笙醒来的这段时间,容昭寸步不离。太后要见她,只能趁今朝天子上朝、无人守侧之机。
她的“死而复生”,显然已经惊动了这位端坐凤位多年的女人。
她抬手,在帷幔低垂的门前盈盈一拜:“绯儿叩见太后。”
“进来吧。”殿中那道声音温柔得滴水,语调缓缓,却仿佛藏着三分雨意七分风。
她步入殿内,香烟缭绕,太后端坐在檀木座榻之上,手中茶盏未放,目光却落在她身上,细细打量。
青色素裙,鬓发松束,气质冷静温和,不似从前那个一进门便笑眼盈盈的小姑娘。
太后静了一瞬,笑意却如旧:“绯儿,凑近些来。”
“是。”
君笙不卑不亢的上前,走到阶下,立住,她垂着眸子,可是脊背却挺得很直,让齐太后不由得想起今早小宫女私下里议论的借尸还魂。
“绯儿的身体恢复的如何呢?”
君笙眸中水光流转,直到她问的不是身体,于是,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迟疑与困惑,低低应道:“似是梦多了些,时常辨不清过去与现在。”
“噢?”太后目光微眯,似笑非笑,“那可曾梦见什么?”
她顿了一瞬,像是犹豫,又像是斟酌,随后轻声答道:“梦见六岁入宫那年,娘娘亲手为臣女披了披风……还梦见,陛下在雪地里捡回一只冻伤的小猫,说要养在昭阳殿里。”
太后垂眸抚着膝上锦袍的花纹,似乎在掩去眼底一闪而过的光。
脸上转而扬起安慰的笑容:“你们两个打小关系就好,只是哀家要提点一句,你们两个终究是兄妹的名份。皇帝再怎么胡闹,你也不能由着他胡来。”
凤仪殿灯火微颤,太后背后的金凤浮雕在火光中熠熠生辉,仿佛张开了金色的翅膀,而那羽翼之下,宫墙森森、冷风不止。
君笙站在那铺了鸢尾锦纹的殿上,身姿笔挺,目如寒星。
“是。”
“按照这个时辰,皇帝应该下朝了。”太后假笑,“记住哀家叮嘱你的事情,皇后的人选礼部已经选好人选了,你既然是个公主,享受封地和荣华,就要做自己本分应该做的事情。”
她的耳提面命让君笙有些听的瞌睡,还好上千年的修行让她早就学会了表面清醒时机打盹的实用技巧。
下一瞬,屋外便传来——
“皇上驾到!”
尖利的通传声打破了殿内的沉静,太后眉心微蹙,手中茶盏顿了一顿,还未来得及说话,殿门已被人从外猛地推开。
君笙被吓的倒是直接抖了三抖,原本下棋的元神直接撞进躯壳里面,齐绯的瘦弱身板直接往后倒去。
一袭明黄的龙袍如风中猎猎而起,少年帝王容昭大步走入凤仪殿中,随着边搂住将要跌倒的她。
他眸中一片急躁与阴翳未散,衣角尚带着朝堂寒气,眉眼却仿佛落满霜雪。
“母后,绯儿既已醒转,身子尚未完全康复,您怎可在天未全亮时召她前来?”声音清冷,却并非完全无礼,更多是克制之下的恼意。
太后神色不变,缓缓放下茶盏:“你堂堂天子,竟如此不分礼数?哀家关心齐家的孩子,有何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