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里等得到明日,天色还未暗时,有人的心已冷热一片。
仍是这日午后的厅子,杜微刚来李府时,两人沉坐,杜微吃着茶,不紧不慢,那架势端得是让人信服,该说的都已经说了,此时他越冷静,才禁得起眼前人的怀疑。
可身旁人迟迟不说话,只是静坐,视线也从未往他身上来过,似乎也有的是自信,何须再一一审视,只凭你所言,其矛盾漏洞我自会分辨。
很久,声旁才有轻微离座的声响,杜微看去,这个清河口里不务正业的年轻后辈正执了茶盏,在房间内缓慢踱步,却是不急,也是个沉得住气的。
这有些出乎他的意料,本以为知了薛家真相,眼前人会一番沉痛,再不济,便是薛家留下的一大笔财帛,平常人也该一番兴色。
可对方见着却不在乎这些,财帛不在乎,薛家——
“杜叔是说,薛记是因明王覆灭?”对方忽然问道。
杜微合了盖放了茶盏,“不错,明王早对薛记不满,此次出手也是意料之中。”
“可方才你又说与太女相干,这又是何故?”
杜微站了起来,笑道,“早在两年前,太女就有意取代明王接了薛记的衣肆,自那以后薛记便暗中投了太女,这样所为不过是把水搅得更浑些,当时也恰是我得了广州那片茶地的时候,这么多年下来,我与清河一在暗,一个在明,我接了薛记的钱暗中转到茶利上去,那片地下来的时候,薛记资产已转了九成。”
“九成是多少?”眼前人回身问。
“三十万贯。”
“可你说到西域后一盘查,茶利与那各项资财却足有四十万贯。”
“不错。”
两人对视,杜微正眼笑回,毫不躲避,“便是四十万贯。”
“这我也不知,不过——”
他拿出一封信,“这是事发半年前清河寄来的最后一封信,你可看看。”
薛枝接过,片刻,信纸合上,他笑笑看来,“杜叔是想说,多出来的十万贯便是我阿耶所说在京残留之资。”
“可依我看来,这钱未免太多了些。”
杜微笑了笑,“是多了些,可也不是什么多大的事。”
薛枝看他,杜微站起身,“这些年,为了不坏事,我与薛记分得清明,衣肆之事我从不参与,而这茶利之资清河也向来不过问,以此,我们二人之间的交际才能降到最少,你说这钱多了些,可未必不是薛记这些年未来得及转来的资利。”
杜微坦坦荡荡,“我向来是不怀疑清河的本事的,便是再多二十万贯,我也照收。”
薛枝轻浅一笑,“杜叔所言我是信的,可钱数如此之大,实在不免……”
“困惑。”
他换了个词,眉间思索。
这个杜微却是他阿耶旧友不错,一应言辞都对的上,这他不会出错。
可回归本末,这钱他还是……
他有种直觉,直觉不好,可怎么也对不上。
这钱到底哪里来的?
时间过得很快,一转眼已是黄昏,来日方长,杜微看着眼前人,便是有困惑也可慢慢解,如今心头一大事了解,他轻松不少。
外间侍女来过添了茶,杜微摆了手起了身,在对方愣神中笑着离开了,“总归有的是时间,如今万事皆定,今后的路怎么走该由你定。”
钟声敲起,一阵一阵,巧文进了这大厅,只见薛枝一人坐着,她上前摇摇手,“怎么了,他来说什么?怎么这幅神情?”
薛枝抬头,目光不定,“我总觉得。”
巧文拿了新茶抿着,“觉得什么?”
对方看来,开口,“当初的事未定。”
——
群鸟惊起,这钟声在院落一角,枣树上鸟一下子全飞了,卢六郎便望着这鸟,倏尔,继续拿了斧头砍树,“说下去。”
“方才我进去时没听多少,不过看起来好像在算账。”一旁侍女回忆着,两边小啾垂落下来,很是灵动。
“算账?”斧头停了下来,卢六郎接过一旁递来的帕子擦了汗,“他们怎么说?”
“……就是断断续续的,像是多了钱。”
卢六郎立地一想,怎么听起来薛枝与那杜微均不知此事,要不然以二人的脑袋瓜应早已算出些什么才是。
如今还闲悠悠续上话了。
这其中必有曲折,只是再有曲折,如这枣树,管他三七二十一,先砍了再说,视线说不定就清明了。
“行了,把这剩下的劈了当柴。”他走出园子,脚步很轻快,“明日咱们也去拜会一番。”
“郎君!”又一仆役忽然转入园来。
“何事?”两人差点撞到一起,卢六郎手一扶,小役抬脸,“大郎叫你快些回京呢!”
“回京?”他眉头皱了起来,思索,为何忽要回京?
难不成,京城那边出了事了?
再问,小役低了头,四处一看,眼神清明,“盘查到了!”
“在绵州一行当发现了那冬衣!”
卢六郎一惊,怎么会?
“当真?”
“是真的,大郎已经去了查,京中老祖母贺寿他不去便需郎君出面。”
“不,我也去。”卢六郎抬头,定看前方,步子沉稳,“备马,细细讲来。”
“是!”小役笑跑跟上,“早备好了!”
再一看前方身影,咽了口唾沫。
郎君,我明书可对不你了。
是大郎吩咐要办,唯有此,你才会离蜀啊。
蜀地不太平了,郎君你可莫要掺和。
这边卢六郎上了马,最后一回头,看这未曾修缮的宅邸,会回来的。
尘烟远去,府门又敲响,“来了!”
门吱呀一声,“你们……”
面前几位明袍将士,笑着打量里处,“听闻六郎至此,怎么等了几天还不见贴!”
“哎呦,六郎刚去。”
“刚去?”面前人各自一相视,再问,“去哪了?”
“不知去向,走得急,许是回京了!”
“回京了!哎!”几人一转头,有人问,“郎将,如何?”
“要不快马赶回?”
“不了。”康七郎看着远处,下了阶上马,“便是等不得了,本是无意得知,六郎既已离蜀,左右就错过罢。”
这夜,静悄悄的,一派人还沉浸悲伤之中,一派人却又已惊疑不定起来,可还有一派人信手在握,满是要干大事的谋动!
高丽自昨夜知了那冬衣之事,白日借横暗察,但还不充分,夜晚,那白日留在市坊的人力在这四声平以及所在各布坊又窥探了一番。
不论成不成,他们已决心要趁机再好好羞辱一番,冷静过后,这些人一细想,便是那薛记残留到了那巧娘子手里,又汇入如今四声平里,他们也不是说找就找得到的。
人都不傻,这事要谁干不干得仔细些,还会随意便让人翻出了?
不过,这倒是个好机会,到时不论找不找得出,将此事宣扬一番,这冬衣丢失一事借高丽人嘴说出,呵!快哉!
快哉快哉,若是能找着那衣裳更是好,虽不抱希望,但面子的事还是做一做,万一捡了便宜呢。
他们做事随随意意,可另一旁,那真正的下了决心要拼个你死我活的将士们可绝不如此放过了,他们要做,就要做成。
“怎样?”
校场内火光点点,是巡兵武备,可此刻,他们却在做些别样的事。
“不错,他们两更一刻熄烛。”
“这是第几天了?”
“十天内都如此!”那人轻声道。
“好,你再盯着,便是明日一晚了!”
“行!”
两方交错而去,那归去的正是巡查高丽住坊的一行。
归去的一队看着入了校场,可还有人悄悄地到了那各高门之中汇报。
一群将士围坐一旁,借着火光,各人脸上全是严肃。
“今日那高丽之外隔断已全部做好,不过依今日再看,四队不够。”
康七郎抬头,与众人一起坐土堆里,拿木棍演划,“前门两队做警戒,可后门靠着十字街,怕是有漏洞。”
警戒?
真是个好词语。
不过,这警戒怕不是向外的警戒,满城皆是自己人,何须警戒?
这警戒对内,小心里面的人出来。
木棍在一个棺材样的小土堆后又划出一条道,旁边一个叉号,“这里是个林子,卓机——”
“在。”一年轻汉子抬了手,很靠谱的面容,认真听郎将吩咐,“这里就交给你了,明天晚上会安排你带人巡市,便多注意这里。”
“是。”
棍子划开,康七郎目光看过诸位,不过十人一队的兵力,却是后日晚全城目光所在了。
到一人身上时,轻微一顿,又笑,“李教头,正门你可是关键啊,能守住么?”
“能的。”对方面上一浅笑,不过那笑容没深入,凝神望着这火,很静很静。
这火烧啊烧,直将整个蜀州点燃。
烛火在眼里跳跃,另一旁,仍是小鱼在池子里安卧,没了几人在水里搅它的梦,很是自在飘着。
院里两人对案坐着,这天也太热了,巧文整整衣摆,扇了扇风,又看了看夜空,也有一个月没下雨了罢。
这天干得要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