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慎将头直接别向了另一边。
那人见人不说话,便觉得自己猜的十有八九是对的,人家不想搭理他,他便也不自讨没趣地问了,捧起自己方才捡的钱袋子看了会儿,叹了口气。
他安慰道:“现在这世道,半年吃不上一口肉,种点稻谷卖的钱还不够交田税,百姓都过得难,都是这种苦日子,忍忍也就过去了,小郎君你可要想得开。”
闫慎这才冷笑了声,说道:“都过得难,你知道也他们过得难……”
那人以为闫慎这一声笑是不相信他,一下子就从干柴堆上挪着坐了下来,挨着闫慎坐,把自己钱袋子捧到闫慎面前,满脸夸张说道:“我说的可都是真的!百姓贫苦哪是你们这些小公子能懂的?你瞧瞧,这是我刚刚捡的,这里面你猜猜多少?三十两碎银!三十两你知道什么意思么?就是够一家五口人吃三年的白米!”
他自言自语这着,又一脸八卦相,咂嘴道:“这几日科举,这条路又通往京城,我猜这是个进京赶考的书生丢的,你看啊,这钱袋子上绣的是朵并蒂莲,针角细致平整,一看就是家中有妻室。这应当是妻子将家里的所有积蓄都给他了。”
说到此处,那人突然暴跳如雷,吼道:“娘的!这小子也太不上心了!这么重要的东西不贴身放好,说丢就丢,真是活该他穷一辈子!还耽误我这么长时间在这儿等着,看着田的鸭子我还没喂,都快饿死了!要是待会儿让我逮到了,他敢来要,我就敢替他爹打他一顿!”
闫慎闻言一顿,目光在他身上凝滞了片刻。
那人被他看的不自然,心下思量了会儿,恍然大悟道:“你你你你该不会是以为我想偷吧?”
闫慎不语,那人瞪大了眼睛:“偷人财物可是犯法的,而且你想想,他们全家人的生计可都在这上面,我拿了岂不是杀人性命?把人逼上了绝路?都是可怜人,这么没良心的事……”他摇头摆手,一脸嫌弃连忙道,“不干不干不干……”
闫慎沉默了好一会,喉间才“嗯”了声。
那人将钱袋子收了起来,见人稍微愿意和他搭话了,嘿嘿一笑,又问道:“小郎君,我在这儿是等人,你在这儿——”
“也等人。”
闫慎手扶着地,艰难地收了收已经发麻的腿。
那人定睛一望,关切问道:“你的腿……断了?”
闫慎道:“伤了。”
那人半蹲着,思量道:“伤了,所以疼是吧,疼就不用怕,我之前老寒腿也是这种,总归只是发疼,疼止住了,走路就无碍,我家里有一些草药,我常年用着,可灵验了,你若不嫌弃,我待会带你去我家里住上那么一晚,顺便给你看看。”
闫慎心念自己走不了路,确实也拖累穆远不少,横竖是要进村的,便点头应下了。
那人见闫慎答应了,眼角褶子都笑出来了,双手搓了搓问道:“小郎君,那个,我还有一事想问。”
闫慎沙哑道:“但说无妨。”
那人笑咪咪道:“敢问小郎君婚配否?”
闫慎:“……”
还没等他答话,远处就有个书生背着书架喘着粗气跑了过来,原本白白净净的脸,现下却是脸红脖子粗的一副狼狈模样,一上来朝着他们就是哭丧着脸问他的钱袋去向。
还被这中年男人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通,拿了钱回去,红温着脸,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磕了三个响头,临走的时候觉得自己惭愧,从钱袋子里取出了三个铜板硬塞给人家。
那中年人难为情地收着三个铜板,挠了挠头,憨厚一笑,两人这才拜别。
闫慎看着他们,垂目思量很久。
想着想着,他目光四下寻去,穆远还没回来,心里又有些不安起来。
他其实并不渴,他看穆远的嘴唇干裂,又一路不愿意停,所以他才这么说的,可人为何还没回来……
***
这一来一回,已经有一个时辰了。
穆远知道自己被耽误久了,从溪边一路小跑回来,刚走到路口,就看见一个面相猥琐的中年男人一步一步朝着闫慎逼近。
他眼睫剧烈地抖了起来,近乎是两步并做一步地上前,闫慎坐直身子,“别”字还未说出口,只见穆远揪着那人的后领,就将人掀翻在地。
穆远俯视着那人,脸上怒意尽显,咬牙切齿:“谁让你碰他的!”
那人双臀着地,咳得昏天黑地,颤抖着伸出两指指着他,涨红了脸半晌没能说出一句话来。
穆远还要上前动手,却被闫慎叫住了,他狠狠瞪了那人一眼,便转过身去从头到尾去看闫慎有没有掉一根头发,忧心全都含在发红的眼睛里了。
闫慎垂目看着他,他真的觉得穆远很在乎他,不远处芦苇随风摇曳,带着闫慎胸腔里不断生长的鲜嫩幼芽也柔软地拂动。
穆远余光瞥见那人站了起来,他咬了牙要起身,闫慎眉心一跳,叹了口气,拉住他的手,才把来龙去脉简要交代了一遍。
穆远紧绷的身子这才放松了下来,他长长呼出一口气,将水壶放到闫慎怀里,一时半会没能从神经紧张中缓过来。
半晌,他声音还有点发颤:“你没事就好,我、我去和他道歉。”
谁知他刚一起声,一声“老伯”还未喊出口,那人就扶着腰,瞠目道:“疼死我了!你小子,下手没个轻重!要是我这尾椎骨出了什么事,你就得担着!”
穆远无奈笑应了两句,听那人又道:“这么宝贝他,你是他哥吧?”
穆远一愣,偏头去看闫慎。闫慎方才有感动不假,但一码事归一码事!他心里的事也还没过呢!
闫慎明白自己在这些事情上就是幼稚得紧!放是以前,他绝对不能容忍自己这个样子,但是现在他就是不管不顾。
他一边想着穆远没亲他,还纠结他就是把自己扔这儿扔了好久,于是又将头转向一侧,低着眼皮子,手上捧着水也不喝。
穆远算算时辰……闫慎还在生气……他确实走得太久了……怪他……
那人见他不说话,一脸严肃道:“你说说你这哥哥怎么当的!怎的就把你弟弟扔这儿了?瞧这大太阳给晒的,小脸都白成什么了,中暑发热了怎么办?弄丢了怎么办?他还受着伤,伤口化脓了怎么办?你对得起你爹娘把他托付给你吗!”
穆远被这劈头盖脸的一通话震得哑口无言,闫慎也不吭声儿,就任着那人喋喋不休地说叨他。
更可怕的是,他确实没有反驳的余地,就只能低垂着脑袋受着,眼观鼻,鼻观心,脚尖有一下没一下地磨着地面的黄沙和石子,就这还被喊得站正了。
那人嗓门极大,吵得他耳膜一阵一阵发疼,野鸭都被他喊飞了几只。
许是看见野鸭,想起自家鸭子还没喂,那人才堪堪止住了话头:“还愣着干什么啊!还不快去哄哄,哄了跟着我去我家。”
穆远被他训得眉心疼,敷衍地应了一声,连忙弯了腰去瞅闫慎,刚一转身,就发现闫慎抿着唇,眼角紧紧的,手指绞着衣袖,肩膀微微一颤一颤的。
穆远:“……”
闫慎当真忍笑忍得不容易。
穆远眨了眨眼,他舌尖抵着右腮,微微侧首,他都要笑出声了,合着闫慎喜欢这样是不是?
闫慎发觉他倾身过来,立时就将脸上的笑意收敛了,别开头不看他。
穆远眯着眼,嘴角一勾,伸手就捏住闫慎一边脸颊,哄道:“好了~别生气了。”
那人站在一旁喃喃道:“这才像个当哥的样子。”
闫慎一脸震惊,双目瞪圆了看着他,半边脸被他捏的变了形,一把就逮住他的手腕,穆远已经感觉到他手腕被折了的危险了,连忙朝着闫慎使眼色,示意身边还有人在,他用口形道:演个戏。
闫慎僵持了一会儿,蓦地松了手,太阳穴还突突地跳着。
穆远得逞一笑,背对着闫慎俯下身来,扬着眉梢,微微侧首,他深呼出一口气,壮壮胆子,随即朗声放肆道:
“玉郎,上来,哥哥背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