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他看不见,可不知为何,脑子里的画面却那么清晰。
他们坐在她家小院的石桌上,吹着舒服的晚风,吃着酸酸甜甜的杏子,听她描述月色。
“今晚是弯月,像被一口咬掉了大半的月饼,满天繁星都在朝着咱们眨眼睛。树枝上的叶子是那种很新的嫩绿色,即便在月色下,也依旧显得很有生机。”
那晚的景色,是否与这灯笼上所画的一样?
宋十安情不自禁抬手摸上去,问小贩:“今日是上元夜,画上为何是弯月?”
小贩笑呵呵解释:“官爷,画圆了就不好区分是日还是月了呀!画成弯弯的,就只能是月了嘛!”
“这灯笼怎么卖?”宋十安取下灯笼握在手中。
小贩迟疑地说:“呃,这个六十铜。不过刚才有个姑娘付过钱了,只是灯笼没拿走。”
宋十安掏出一枚银币塞给小贩,“等那位姑娘回来,请她再重选个吧!”
小贩愣了愣,对方已提着灯笼离开了。
看着手中的银币,小贩困惑地挠挠头,自言自语道:“这灯笼好几日都没人问了,怎么这么一会儿就有俩看上的?”
钱浅三人饱餐过后走到街上看灯。
花灯摊贩眼睛极尖,一眼便认出了钱浅,热情招手喊道:“哎!姑娘!”
钱浅此时已经回过神来,并不想要那个灯了。
没等她婉拒,小贩却率先鞠躬道歉:“实在对不住,刚才您看上的花灯被一位公子买走了。那公子付了一银币,说姑娘可以随意重选。”
“还有这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儿?”夏锦凑过来,要知道,一银币能换两百三十铜呢!
钱浅也觉得是意外惊喜,问道:“那一银币是不是够买三个灯笼了?”
小贩赔笑说:“那个灯笼属于您,一银币都是您的。但花灯价格不同,您看看想要哪个?”
最终又加了十铜,姐妹三人一人选了一个精致漂亮的花灯,开开心心提着去逛灯会了。
*
夜已深,宋十安房中的灯仍未熄灭。
那盏灯笼被放置在书案上,宋十安立于书案前,聚精会神地描描画画。
侍卫孙烨忍不住打了哈欠,宋十安便说:“你先去睡吧!”
孙烨苦着脸说:“公子,周伯若知道你又熬着眼睛作画,定要骂我了。”
宋十安头也不抬,“你先去睡,我画完这张便歇了。”
孙烨无奈地看着那半张画像,心里无比心疼。
真是为难公子了。
明明是持刀握枪的手,却要拿起这细细的画笔,凭借两个人单薄的描述,一遍遍不厌其烦的,试图画出一个“素未谋面”的姑娘样貌。
画像上的人眉目似曾相识,他却完全不敢确认。
陪着公子作画这半年,他几乎快要想不起钱浅姑娘原本的模样了。
宋十安出身显赫。
父亲怀远侯宋乾,爵位是在战场上一刀一枪厮杀出来的。母亲江书韵,是青州第一世家江家的千金贵女。兄长宋十晏,年纪轻轻便立下战功,做了将军。
拥有这样家世,他一辈子什么都不做,也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可他天生性子要强,年少时便跟随父亲、兄长上过战场,还仗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孤勇,立下了战功。
但有人质疑他是蒙家人荫庇,战功是父兄让给他的;还有人说,宋家满门武夫,难登大雅之堂。
他心高气傲,怎肯受此诋毁?
凭借满腔不甘,他于及冠后直接参加科考,在乡试、会试中均名列前茅,更在内阁廷试一举拿下探花。
他用实力压下所有质疑声,短短时间平步青云,春风得意。
然而,去岁春猎,刚受封皇太女的王宥知,坐骑莫名受惊。他身为臣子,毫不犹豫扑上去救人。皇太女安然无恙,他却撞到了头,昏迷过去。醒来时,便什么都看不见了。
眼盲的三个月,唯有钱浅,将他当做正常人对待。
她不让家丁用轮椅推着他,而是扔给他一根盲杖,让他自己走路。她不会喂他吃饭,而是连菜带饭的塞过一碗,让他用勺子自己吃。
她告诉他无需强装镇定,更不必害怕狼狈,还说让他偶像包袱别太重了。
她说,怜悯的另一面,是一种歧视。
她说,人活着本就不易,千万不要为难自己。
她还说,她不可怜他,这世上没人比她更可怜。
世界变黑后,宋十安的心也跟着空了。她却在短短一个月的时间里,将他空荡荡的心重新填满。
那种感觉,就像漂泊在茫茫大海上的一叶小舟,被漆黑夜幕模糊了方向,不知前路,亦不知归途。这时有另一叶扁舟飘来,问他说,要一起走吗?
她帮他鼓足勇气,直面余生的黑暗和未知。却在他双目复明后,突然人间蒸发,消失得彻彻底底,任他遍寻数月,仍旧了无音讯。
宋十安将笔搁置,疏风朗月的眉目里,涌出似水般的柔情和难以抑制的悲伤,骨节分明的手指分外修长,轻柔地抚上画中人的面颊。
“钱浅,你究竟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