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小小双眼通红,眦目瞪着那人。
她浑身骨头缝里咝咝渗出冷意,肌肉在早春深夜料峭里不时一抽;心跳开始缓下来,一声一声闷如滚雷。
江小小没低头,目光依旧钉在仇敌身上,手上动作轻柔,让长姐轻轻睡到地上。
她朝那人迎去。
那宸兵心领神会,手上刀一收,要掐上江小小的腰,把她放到地上。
江小小忽然一笑。她从没这样笑过,艳如春花,烈若厉鬼。
她抬手,狠狠掐上眼前这丑陋的脖颈。
那人搁浅的大鱼似的不住拍打翻滚。但这疏于训练、满脑膏脂的兵哪比得上海里求生的凶猛大鱼。江小小一人能拉上两三百斤的网,这会儿又怎会制不住一个两百斤的人?
她什么也听不见了。什么惊骂声、呼哧呼哧的喘息声、喉间咯咯地骨骼声、越来越急的心跳声,统统离开了这方小天地。
江小小看见的只有这根绷着筋蠕动的脖子。
过了好一会儿,脖子一动不动了。
江小小依旧掐着,等手腕发僵才缓缓放下来。
她怔怔跪着,眼神有些散,没看身前地上扭曲的人形,没看黑洞洞的家,也没看不远处招摇着的火光。
那边的尖叫哭喊声不知何时息了,转成绵长低幽的呜咽。
江小小定在那儿,听见靠近的脚步声。她自知已经使不上劲了,一动不动。
她眼前空地上多了双沾了些血和泥的履靴。
来者沉默良久,落下一句“抱歉,节哀”。
说来也怪,脑袋发蒙的江小小听懂了。
这人在为他没来得及赶来而抱歉。
江小小抬起头,看见位提着剑、大半身灰土也盖不住逼人光彩的青年公子。
仰行游经此地,在隔壁渔村落脚,没料到这里会爆发这么严重的兵乱。
也只能说这两个村子运气不好,几乎家家都有兵找上门来。
“运气不好”,血淋淋的四个字。
仰行大致镇住隔壁渔村的局面,察觉到这边有细微灵力波动,便过来看看。
仰行看了会儿江小小通红的眼睛,问道:“你有去处吗?”
江小小一愣,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张口欲答,却说不出话。
仰行见状换了个问题:“那你想拜师吗?”
江小小沉默片刻,艰难道:“我可以吗?”她嗓子全然哑了。
“只要你想,你就可以。”仰行朝江小小伸出一只手。
江小小迟疑一下,手伸到一半又缩了缩,在身上拣了块干净些的布擦了下,才轻轻搭上面前的手。
仰行把她拉了起来。
江小小嗫嚅着“我阿爹阿娘……”
仰行蹲下身听她说。
“还有我阿姐阿兄,我……我得……”安葬他们。
江小小说不出下面的话。
仰行问她:“需要帮忙吗?”
江小小又沉默下来。她以前常不知晓别人有什么话中话,这会儿无师自通听出仰行的言外之意来。
仰行安静地等她。
良久,江小小吸了吸鼻子,应了:“需要。”接着顿了顿,加上一声哽咽的“师父”。
仰行摸摸她的头,缓声说:“不用这么早改口。先去收拾收拾吧。”说完起身。
江小小定定站了会儿,转身,把长姐抱到屋旁,拾起倒在地上的小铲挖坟坑。
她还不知道墓茔要算风水,只觉得他们睡在家旁边最好。
仰行也拿了个铲挖。
等到天发白,江小小过去的十二年时光已封入地下。
仰行问江小小有什么要收拾的东西,江小小摇摇头,接着又想了想,从那个宸兵怀里取回她家钱袋。
仰行牵起江小小,带她回雾隐山。
·
“你叫什么名字?”
“江小小。”
“拜师一般要改名。愿意重新取名字吗?”
“嗯。”
“那就……江怀微可以吗?”
“……怀微?”
“对。怀抱的怀,精微的微。——小小你习过字吗?”
“习过。”
“那你觉得如何。”
“好。”
“那为师以后就叫你怀微了。”
“好。”
怀者,念思也;微者,小也,又妙也,生于微末,发乎华枝。
此后再无江小小,世间唯留江怀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