迈德漠斯踏上战场。夹着血气的风抚摸他的面庞,他直视密林中密密麻麻的怪物尸体,深深吸气,为自己换上全新的手甲。
“这些,都是她做的?”他问。
克拉特鲁斯迈步上前,回答道:“是啊,是那昏睡的女孩儿。难以想象,那具并不强壮的身躯中蕴含着如此恐怖的力量。一尊半神恐怕也不过如此。”
“嗯。预计怪物的攻势会在何时平息?”
“它们此前安分过了,现在这批大约要到门扉时。”
迈德漠斯点头。他的手掌抚过尖锐的铠甲,他踏上前去,战场的风扬起他耳畔的蓝色宝石。
“奥赫玛城内兴起的舆论,我们不必做出反应……便如那女孩儿所愿,由着那群元老院的鬣狗栽赃污蔑、将人群的愤怒推向顶峰吧。”
黑潮怪物向他扑来,迅猛的一拳砸在怪物身躯之上,尖锐的手甲刺穿敌人,血液飞溅。
“待公民大会到来那日,揭开真相。奥赫玛人的群情激愤将到达顶峰——被欺骗,被利用,被轻率地愚弄,没有人能继续保持沉默。”
悬锋的战士上前,再次将怪物的攻势阻挡在民众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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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厄休息得不算好。
入夜以后,他靠在你的病床前勉强安眠。第二天是预先公民大会,公民将举手表决他与迈德漠斯的决斗是否进行。
他打起精神,为你拉开病房的窗帘。在从不黯淡的日光下,他终于从你的面庞找出一分血色。
“我必须得走了……你可要早点醒过来呀。”白厄在你身旁留下话语,便轻手轻脚地走出病房。
即将带上房门时,他注意到这间病房空空荡荡,除了一张陪护的椅子,便只余下满目的苍白。昏光庭院与家里很不一样。或许下一次来探望你,他应该带上一束鲜花。
这场预先公民大会的规模并没有正式大会那样庞大,但刻法勒广场最宽阔的空地还是挤满了乌泱泱的人群。
白厄到得最迟。迈德漠斯与阿格莱雅已然站在台阶之上,接受着众民目光的洗礼。
他很有一点紧张,下意识摸出传讯石板看了看时间:没有迟到,甚至提前十分钟。少年长呼一口气,站到阿格莱雅身旁。
整个刻法勒广场淹没在公民的议论纷纷与满心愤慨中。
迈德漠斯没有对此做出反应,他镇定自若地接受奥赫玛人的指责,余光瞥见白厄到来的身影,才转头对阿格莱雅说:“人都到齐了,那就开始吧。”
阿格莱雅点头,表示同意。
一名元老上前,主持大会——元老院中党派之争向来激烈,支持黄金裔逐火之旅的新党派,以凯妮斯为首、反对逐火之旅的旧党派,两派吵得不可开交。
但其中也有如这位元老这般,不爱参与其中的人。
她公事公办,并不偏向任何一边,开口道:“奥赫玛的公民们,今天将你们召集,是为了用集体的意志决定一件事的结果。近日,悬锋孤军抵达奥赫玛郊外,在此驻扎。悬锋王储迈德漠斯提出,用一场决斗决定悬锋孤军与奥赫玛是否结盟?”
“决斗结果分支如下:
“若迈德漠斯获胜,奥赫玛与悬锋孤军结盟,奥赫玛为悬锋孤军提供安身之所,不可恶意歧视、区别对待悬锋族人,与此同时,悬锋孤军将协助圣城守卫保卫圣城,营救难民。
“若奥赫玛派出的战士白厄获胜,悬锋孤军就此离去,并且不可因落败蓄意报复。
“如果两人打成平手,那么,接下来的正式公民大会主题变更为‘奥赫玛是否与悬锋孤军结盟’,由全体公民投票表决该提案是否通过。”
“各位公民如有疑问,请立刻提出。”
热烈的人声瞬息间爆发。
白厄几乎以为台阶下公民们吐出的词句砸在他的脸上,审视的、不满的、轻蔑的、同情的、可怜的目光纷纷落在他的身上,他甚至能猜到人们在思索着什么——
“白厄,看着年纪不大呀,他能打得过迈德漠斯吗?可千万别一轮落败,把奥赫玛脸都丢尽。”
“白厄?那个给阿格莱雅提鞋的穷小子,让他代表奥赫玛出战,他配吗?”
“唉,听说这孩子就是受害人的家属,太可怜了……相依为命的两个孩子居然遇上这种事,真不敢想象他现在是什么心情。”
“该死的悬锋人,伤害了奥赫玛公民,居然还敢觍着脸来找奥赫玛结盟!简直不知羞耻!白厄,你可千万别输,否则奥赫玛就再也容不下你了。”
民意裹挟着他,推搡着他。白厄第一次意识到,民众的意志如此庞大,如此复杂,如此难以抗拒:人们的愤怒无法平息,人们的仇恨难以化解。少年忍不住思索,如果他当众落败,他将会面临什么样的责难。
但事情发展至今,他也已说服自己不做退缩——唯有全力以赴。
就像你离开时说的那样,这一切的结局会如他所愿,对吗?
举起手的公民提出疑问:“我有异议!白厄不是奥赫玛人,为什么要让他出战?”
白厄静静听着。他将情绪压在心底,没有表现出慌乱与焦急。
回答公民的人是阿格莱雅。
面对如此尖锐、甚至可能被质疑是金织自己怀有私心的问题,她仍然从容、优雅并且冷静。
阿格莱雅说:“白厄已是奥赫玛公民。过去六年里,他出入军营,与圣城守卫一同作战,得到了足够多的磨砺。
“并且,公民们关注的恶性事件受害人正是白厄的家人,他是最应该用战斗质问受指控的悬锋人的人——她还没有醒来,真相尚不明朗,但白厄内心的愤怒不会因此减少,他与你们同仇敌忾。奥赫玛的剑指向凶手。
“他拥有对抗的能力,并且与奥赫玛站在一起。我想,这就是他出战的理由。”
公民收回了手。
是啊,这时候,还有谁会比他更想让凶手得到惩罚,将凶手绳之以法?
元老大声问:“还有疑问吗?”
另一位公民举起手:“决斗时间怎么安排的,过程是否可以旁观,可以保证公正吗?”
阿格莱雅回答道:“决斗持续五天,两位战士将战斗至公民大会开始前一刻。若直到那时他们仍然没有决出胜负,那就由全体公民投票表决。
“决斗场地便在奥赫玛下方的空地,战斗过程全程开放,所有公民均可前往观看。但请注意安全,不要贸然闯入战斗中。”
元老再次大声发问:“还有疑问吗?”
全场安静,不再有人举起手。
“接下来举手表决提案是否通过,通过则举手,不通过则不做反应。举手的人超过一半表示提案通过——”
白厄放眼望去。乌泱泱的一片人海里,绝大多数奥赫玛人都举起了自己的手。结果已然注定,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大会散场后,阿格莱雅与迈德漠斯率先离去了。
阿格莱雅还有许多需要处理的事情,正是因为她的付出,圣城才屹立至今。
而迈德漠斯面上显出一点疲惫,或许前一天夜里,他没有得到休息的机会。
白厄同样没有休息得好,但来来往往的公民拖住了他离去的脚步——
不止一个人在他耳畔说:“别输,报仇的机会交给你了。”
还有人说:“那臭小子是悬锋的王储,决斗场上生死不论,你可得千万小心,但也别放过他。”
不太友善。不,应该说,满是戾气。
白厄慢慢往前走。路过敞开大门的花店时,他停住脚步,想起昏光庭院的病房里有些单调,便动了进去买束花的心思。想来风堇小姐不会拒绝一束花进入昏光庭院吧。
“想要花吗?年轻人。”
“啊——是的。”白厄心事重重,目光缓缓扫过鲜花簇拥的商店。老板是一位年轻女性,比你矮了一截。
他往门口站了站,没有靠近,温和地笑了一下,问道:“请问,有什么花适合带去探望病人吗?是送给女孩子。”
“嗯,那您与她是什么关系呢?送给不同关系的人,用不同的花更合适哦。”
……什么关系吗?
白厄忽然觉得,自己其实不太清楚你们算什么关系。
五岁那年,他在哀丽秘榭周边的密林遇见你,那天之后,你们再没有分开过。
一直以来,他都没有去思索这个问题的答案。因为他总觉得,你们还有很多很多可以在一起的时间。但直到昨天他才发觉,你们之间的联系原来十分脆弱。如果你想要离开,他甚至找不到说辞去挽留。
难言的不安让他回避了这个问题,白厄看了看周围的鲜花,伸手点出了色彩颇为鲜亮的一簇。
他说:“抱歉,就这一束吧,其余点缀的花朵由您决定就好,但请务必鲜亮一些……麻烦了。”
白厄抱着花束离开。
——你们是家人,却并不血脉相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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决斗如期而至。他们鏖战五天五夜,仍旧没能分出胜负。
按照约定,即将召开的公民大会主题变更为“悬锋人与奥赫玛人是否结盟”,支持方与反对方分别派出发言者争取公民的支持。
白厄收起武器,长长地呼出一口浊气。战斗结束了,但他心底并不轻松。
一场长达五天五夜的鏖战不算什么,只是他尚有心事,一旦退出全力战斗的状态,那些沉默的心事便再次将他捕获了。
他来不及松一口气,躯体深处堆积的饥饿、疲惫、伤痛便纷纷涌上来,而战意与胜负欲开始消退了。这让他稍感头晕目眩。
而迈德漠斯活动着筋骨,眉眼倦怠,和走近的克拉特鲁斯商议接下来要做的事——悬锋的王还不到休息的时候。
但他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白厄站直身体。
风堇正从远方跑来。她的声音欢欣雀跃,总是透着无穷无尽的希望。她也正捎来美妙的消息。
“白厄阁下,她醒了!”
起初,他有点迟钝。
长时间过分兴奋的神经在松懈后没能立刻对风堇的话语做出反应,他没听清楚,只以为确实是有熟悉的人靠近了,便下意识站得更直、露出一个安然无恙的宽慰笑容。
直到风堇站在他面前,用医术抚平了他的伤痕与疲惫,很高兴地冲他大声说话,他才终于反应过来。
是你醒过来了。
白厄终于露出由衷的笑。
他恍恍惚惚地步入公民大会的现场,站在阿格莱雅身侧,认真倾听悬锋孤军派出的代表克拉特鲁斯发言——
另一边的凯妮斯却不像是胜券在握的模样,从前的讥讽、刻薄通通不见,保养得当却仍旧难掩衰老的面庞藏匿着些许恐惧与不安。
她双手合十,摆出祈祷的动作。可真少见。但她好歹还记得自己正在辩论场上,没有将一切抛之脑后。
“悬锋人从没要求过和解,奥赫玛人同样如此。我们结盟只为了一个目的——对抗人类共同的敌人,黑潮!”克拉特鲁斯大声说。
群情激愤。前来参与公民大会的奥赫玛人愤怒不已:直到现在,悬锋人还在打着大义的旗帜,恬不知耻地要求结盟。
凯妮斯反驳:“安静!你们悬锋人……蓄意伤害奥赫玛公民,所作所为根本不值得奥赫玛与你们结盟!
“受刻法勒庇护的圣城不需要盟友,更不需要抢夺粮食与土地的流浪汉——我们庇护到此的难民,但绝不包括血腥残忍的仇敌!”
白厄认真听着,却忍不住皱起眉头。
不知这是否是他的错觉,凯妮斯的语气中透着几分底气不足。
不过,这是好事。他跟在阿格莱雅身边六年了,也见过些许腌臜事。凯妮斯总是挑着各种各样的理由、在难以揣测的时间蹦出来找阿格莱雅麻烦——虽然幸灾乐祸很不道德,但白厄内心还是不免轻松了一些。
这时,风中传来响亮的应答声。
“克拉特鲁斯阁下说得没错,奥赫玛人与悬锋人理应结盟,我们确实有共同的敌人。但不仅是黑潮,还有各自民族的败类!”
一阵强烈的暴风自天空中席卷而来。咆哮的巨兽载着身着华服的你掠过天际——这身衣服是阿格莱雅的设计,极尽奢华,兼具优雅与利落,他也是第一次见你穿。
难以想象,连翅膀都没有的巨兽能够轻而易举地在空中飞翔。
你穿着一双半长靴,踩在巨兽铺满鳞片的背脊上,一只手拉住金色的缰绳,一只手自然垂下,掌心间,一片耀眼的蓝色光芒在闪耀。
你没有立刻落到地面,盘旋的巨兽将所有人震慑在原地,没有人在这时候贸然开口说话。
你居高临下地注视着凯妮斯,浅色的瞳孔倒映出那人渺小的身影,没有笑。
白厄已注意到,你与从前不同:发间有一对漆黑的尖角,两侧散布着同样坚硬、折射着金属光泽的结晶,在你的背后,一条并不平整、同样生长着漆黑结晶与鳞片的尾巴正自在地甩动着。
你真的表现出了异种族的特征。那刻夏说的话一分不错。
“凯妮斯阁下,你一直在欺骗民众。”你说,“你命令手下的爪牙散布谣言,恶意调动奥赫玛公民们的情绪。奥赫玛人不是你争权夺利的工具,更不是任由你玩弄的蠢物——凯妮斯,你一定没料到我还能醒来吧?”
满场哗然。异样的目光扫视着你与凯妮斯。这个女人强行忍耐着不安与恐惧,继续与你对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