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将军。”
周其钺对她微笑致意,与对待普通同僚并无二致。
“方才在殿上听到陛下提及水车,在下戍守定州时,也见过一个叫水车的木构,倒不知是否为一物?”
顾云没有接话,垂着眼睛,没什么表情。
她不想见到他,不想听到他的声音,更不想同他说话。
刘尚书却一贯是个和煦的人,周其钺大胜归来,在朝中炽手可热,他自无不应的道理。
“周将军客气了,水车乃顾侍郎统筹建造之物,公廨里应该还有个缩小的模型,您若感兴趣,不若请顾侍郎带您去瞧瞧?”
闻言,顾云微微睁大了眼睛,她?果然是冲她来的。
虽然内心抗拒,可长官发话她不能不应,“那属下便领周将军去了。”
说着,她对刘尚书行以一礼,又对周其钺礼貌一笑,抬手示意道:“请。”
因工部之人大多都在各自的工程点主持工作,这个点去工部公廨的人极少,因此一路上几乎都只有他们二人。
巷间回荡着二人交错的脚步声,衬得他们之间的沉默愈发安静。
顾云没想到会这么快再见到他,更没想到会与他这样平静地并肩而行。
时间过了太久,有些东西已经模糊了。
二人保持着不近不远的距离,仿佛真的只是两个官员初次相见,但顾云却有些紧绷。
她摸不准他的意思。
方才殿上匆匆一眼,她在他的眼里只看到些复杂得化不开的情绪,具体是什么她却说不上来,只隐约觉得应当不是恶意。
可她印象中的周其钺,霸道、蛮横、不喜他人忤逆。
当初她为了永绝后患,在他眼前上演了一出自焚的大戏,他悲痛的长啸不似作伪。此番相见,他却似乎没有乍见故人的惊讶,也没有被人愚弄的愤怒。
太平静了,这不像他。
顾云胡思乱想着,他舒缓的声音突然慢悠悠传来。
“水车兼具观赏性与实用性,顾侍郎是如何造出这等有趣之物的?”
他似乎只打算以同僚的身份与她闲聊,顾云稍稍放松了下来。
“下官曾拜一名师,水车乃他的发明,下官只做了些改造罢了。”
得到她的回答,周其钺勾了勾嘴角,他还以为她会不理他。
“如今北地推行的水车,较之于平城那座,有何不同?”
提及平城,顾云下意识充满抗拒,“公廨到了,稍等我指给您看。”
踏入熟悉的地方,顾云熟练地与一众同僚打招呼,又向众人介绍身后的人,“这位是周将军。”
周其钺乖乖地跟着她,与众人点头示意,而后顺着她的指引走到了一处角落。
待看清眼前的事物时,他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此处竟模拟了田间溪流的场景!
桌上的这一方小天地,有流水潺潺,有细密管道,甚至连田间的青草、树苗都模拟了进来。当然,最瞩目的还是在流水中不停转动的水车。
顾云只当他是真的对水车感兴趣,走到近前就开始讲解,“平城那座水车是等分的八个面,对应的也就只有八个水桶,可各地溪流大小不一,如今在北地推行的,最大的有十二个水桶的,对应的,轴轮的结构也做了相应调整,但这都是外面看不见的。”
她不看他,也不管他是否还在听,继续说着自己的工作,“此外,平城那座水车与水面相触的挡板是单独安装的,使用久了难免松动。现在的却改成了一体的,再没有挡板脱落的风险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周其钺的心忽然被刺痛了一下。
当初在平城岸边,她险些被挡板砸中,得王载晞相助才逃过一劫,他却只顾着自己生气,他们的关系也因此恶化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
再看到活生生的顾云,周其钺纵然有些被欺骗的恼怒,可更多的是庆幸。
她还活着就好...
顾云还在指着水车讲解,可周其钺已经什么都听不见了。
从方才到现在,他都像是做梦一般。
一年又八个月零一天,距离上次这么近地看着她,已经快过去两年了。
她“死”后,他感觉自己的心都被掏空了。彼时,他敬爱的岑都督也“为他所杀”,悲痛的情绪与西北的重担不容拒绝地一同砸到他的身上。
他白日里行尸走肉一般强撑着处理公务,夜里则陷入对她无尽的思念之中,竟逐渐有了梦游之症,人也日渐消瘦了下来。
那时阿影陪着他,实在看不下去他这幅自寻死路的样子,才告诉他,她没死。
他不信,非要顺藤摸瓜潜入兖州亲眼见到她才行。
他也的确见到了,却是见到她与彼时尚隐姓埋名的天子相谈甚欢的情形。
天子发现了他,也许他其实是有意在等他,当晚便邀他一叙,给出了他的条件。
此后,他便连远远看她的机会也没有了。
她依然是记忆中的模样,但比分别时圆润了些,气色也看起来很好。
昔日他妄想困进笼子里的雀,如今找到了一片属于她的天空。
她应当很快乐吧?
周其钺的目光虚虚落在她的脸庞上,像在看她又不像在看她,眼睛里翻滚着浓郁厚重的情绪。
顾云半天没听到他的声音,一转头便撞进了这双眼里,顿时被他的情绪裹挟得呼吸一窒。
但很快她就回过神来,不欲与他在这浪费时间,“那便劳烦周将军自行离开了。”
说罢,也不管他有没有听进去,她转身就要走。
“杨老仙去了。”
周其钺似是终于回神,“他没有熬过去年冬天,已经离世了。”
已迈开半步的单薄背影硬生生回过身来,眼眶发红地无言回望。
“他给你留了些东西,要去看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