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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房的门又关上,是郁馨的母亲出去了。程晃注意到这个干练又精明的女人在离开的时候抬手,肩膀微微地颤抖起来。她在哭,因为女儿差一点就要离开她而流泪。
郁馨这出还真是挺吓人的。就算是他,胆子不小,也算是同龄人里面见过事儿的,在看到郁馨被倒挂着,在天台摇摇欲坠,差一点就要陨落在自己手里的时候,程晃还是觉得心惊肉跳。
死亡原来离他们这么近。
郁馨的母亲走后,这间病房里的三个人都缄默不语。空气凝固,安静得可怕。
程晃不知道说什么,秦逍在斟酌问候的措辞,郁馨躺在病床上固执地不开口。
她的骄傲让她觉得自己很无理取闹。本来没想着到寻死觅活的程度,可就是那么一瞬间,觉得自己活着真是顶顶可笑。回过神来才发现,原来被情绪主宰自己的身体是一件多么荒诞又可怕的事情。
郁馨看着他们,眼神有些哀莫。
率先打破沉默的人是程晃。
他也冷静下来了,迫切地想要知道郁馨到底为什么整了这么一出。——如果真如姜霰所说,她有很严重的抑郁症,那冉聆知不知情?她是故意要毁了郁馨,还是无意而为?
程晃拉过椅子坐下,缓慢开口:“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
沉默半晌,郁馨微点了下头:“还可以。”
秦逍抱着手臂,站在程晃的旁边,保持安静。
郁馨闻到他身上的烟味了,别过头,轻轻地咳了咳。程晃也闻到了,喊秦逍站远点,到自己的身后去。然后他看着郁馨,末了,无奈地叹了口气:“怎么到这个程度了?”
指的是她的病情。
没几个人知道郁馨有抑郁症这件事。如果不是姜霰那天撞见,及时跟他们说了这种可能,说不定大家一个冲动,会刺激得她病情忽然发作,情况比现在还要糟糕。现在人平安躺在这儿,他也松了口气。没有什么比生命更珍贵。——那一瞬间他忽然就意识到了。
郁馨的反应很慢钝,眨了眨眼,平静地开口:“……实话说,我也不知道。”
理智似乎恢复一些了,她看着两人,神情有些苦涩:“这段时间,我每天都很痛苦。我睡不着……真的睡不着,想哭,哭不出来。有一天我忽然觉得头疼胸闷,去医院检查的时候,没有查出任何问题,然后医生建议我去精神科看看,我当时还骂他来着,说我好端端的怎么会有精神疾病,但是去了之后,医生告诉我说,我这是躯体化症状。也就是说,身体会因为抑郁症这疼一下那痛一下,已经很严重了。”
“……”
郁馨深吸了一口气,似乎说出这些话用了极大的力气:“我知道,过去的我很任性,也特别自私,总是很自以为是,以为这个世界都要围着我转。但是自从我爸出事了之后,忽然那个瞬间我觉得,为我遮风挡雨的伞丢了一把。……其实我知道我爸很早就出轨了,他对不起我妈,对不起我,对不起我们这个家。但我没办法——我真的没办法,他是我爸爸啊,我怎么可能站在道德的制高点反过来再去谴责和唾骂他,把他当作一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一样?”
程晃有些同情地看着她。
倒不是觉得郁馨可怜,而是同情她的境遇。相比起亲情淡薄的小孩,他更能理解郁馨现在的情绪,当然也知道她家里那些事传遍整个学校,面对所有讥讽和暗嘲的时候,她顶住了多少压力。
身边的秦逍听着她的话,迟疑地开口:“所以,冉聆她们不跟你玩,也是出于这个原因?”
郁馨顿了顿。
眼泪在打转,她别开头,似乎是抹了一把眼泪,然后缓缓地道:“……我不确定。家里出事的那个时候,我确实很难受,总是找她倾诉。她一开始也想办法哄我开心,但是后来慢慢的,她就没有耐心了。她说我总是给她传播负能量,实在是受不了。然后——”
郁馨轻咳一声,继续道:“然后,我其实是能感觉到她在有意无意疏远我,我也很少提家里的事情了,找不到还能跟谁说,就只能自己消化。她说我给她传播负能量,那我就尽量少提这些事,可是就算这样好像也没有挽回我们的关系,我发现我们之间越来越淡了。因为家里那些事,我也不是太愿意和别人接触,能倾诉的,也就只有她。后来她就没怎么回我,我给她发消息,她也淡淡的。……我就一直很内耗,总觉得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惹她不高兴了,这个事情困扰了我一个学期。”
秦逍锐利地问道:“所以今天你跟她待在一块,就是为了说明白这个事?”
郁馨微点了下头:“算是吧?今天是她约我出的门。”
“她都跟你说什么了?”
“我——”郁馨努力回想了下,“我记不起来了。”
程晃蹙眉:“你再努力想想呢?”
“想不起来……”郁馨有些痛苦地闭上眼,“想到这件事情就头疼,不知道为什么……我只记得她说,因为现在校园贴里很多人都在说她不跟我玩这个事,让她也很难做,然后又说程晃跟我怎么怎么样,跟她又怎么样……我记不得了。”
“好好好。”程晃生怕她的病情再加重,赶紧制止,“那先不想这些。”
受到痛苦的刺激时,大脑会自动忘却痛苦的记忆,这是一种自我保护机制。郁馨大概就是这样,经历了情绪的大起大落之后她晕厥过去,再度醒来的时候会恢复清醒,也会触发自我保护,将那些痛苦的事情短暂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