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情此景,委实是有几分尴尬的。
江驹臣穿戴华贵,仍是方才出席宴会的装扮,深灰的绸缎西装和立领白衬衫剪裁合宜,紧束的檀木扣勒出细窄的腰身。
这柄黑色长伞在他年轻时片刻不离身,可谓地下世界的噩梦,谈及江家主和他的伞,无人不为之色变。然而后来他病重多年,手腕和膝盖都伤得极重,甚至无法正常行动,更不可能再如当年一般拿起这柄伞。
暌违六年,长伞再度开刃,对象居然是……一只蟑螂。
纵然这柄伞曾经染血无数,但江先生、江家主、江教父,终归还是有那么一点儿洁癖的。他抬头在卧室内梭巡了一圈儿,从桌子上拎起一本堪比砖头的医学院教材,小臂轻抬,露出袖口一段白皙精致的手腕,然后朝着床上的黑色生物用力拍下——
疾影一闪,那只蟑螂瞬间失去了意识,四肢抽搐,仰面翻倒在被单上。
江驹臣将那本书随意一丢,抽过一张纸,慢条斯理擦了擦手。
这会儿柏青梣也终于缓过一口气,站到江驹臣身旁,望着床上的生物眼角抽了抽,由衷地感叹道:“它怎么这么丑?”
江驹臣温和道:“柏医生,这是蟑螂。”
“不可能。”柏青梣看起来非常冷静,果断反驳道:“蟑螂不会这么大、这么亮、还会飞。顾尧上高中的时候,有一次我陪他看电视,里面的尸鳖就长这个样子。”
江家主在国外呆的时间比较久,没听过这个崭新的名词,他也不太想知道这种新生物是什么,仍然很有耐心地解释:“蟑螂的学名叫美洲大蠊,这里是它的故土,长得比国内大应该是正常的。”
柏青梣沉默了一会儿:“你为什么不杀死它?”
“蟑螂体内有蟑螂卵,将它崩裂之后,会让卵加速繁殖。”江驹臣敏锐地察觉柏青梣表情扭曲了一瞬,于是贴心地没有继续说下去,转而将话题带开:“……若非有柏医生这两年悉心调养,我这一拍么,大抵没法控制好力道。”
他调侃道:“哎呀,怕是连那本书都拿不起来。医学院的教材都这么厚吗?”
柏青梣顺着他的目光看了眼那本上千页的书,拽住江驹臣的手腕扯过来,循着记忆里旧伤的位置缓缓按摩。江驹臣这会儿旧伤并未发作,他下意识要将手收回,望见那双秋水眸时,却又不禁一怔,到底还是没说什么,将伞放到一边,犹如昔日柏青梣为他复诊那般,将手腕仔细按摩过一轮。
“柏医生还要住在这里吗?”他联想到好友的洁癖,三十来岁的人,连蟑螂都没见过,更是令人啼笑皆非——不过倒也不是难以想象,以柏家这种豪门而言,宅邸和办公场所都会定期进行消杀,怎么会容许这种生物糟蹋二少爷的眼。
柏青梣沉默不语。
这时他放在客厅的电话突然响了。两人回过神来,总算结束了这番有关蟑螂的探讨,柏青梣转身出去接电话,是心急如焚的姚维。
江驹臣听见他嗓音很低沉地说:“床上有蟑螂。”
姚维倒吸冷气的声音即便隔着听筒也很清晰,江驹臣顿了顿,忍不住转身走到柏青梣身旁。姚维忧心忡忡地劝说先生快些换个住处,只要发现一只蟑螂,这个地方往往已经有了无数只,显然这里的环境并不干净,先生您不如先去小顾总安排的房子暂住几天……
柏青梣用力闭了闭眼睛,看得出他已经快要听不下去,过了半天才慢吞吞“嗯”了一声,听不出来是否同意姚维的提议。姚维熟知他脾性,闻言更加担心,忍不住又问:“先生刚才打电话时,为什么很快就挂断了?”
这次柏青梣倒是回答得很快:“我不该再为这些琐事打扰你。”
姚维为这一句话怔住了。
没错,事实上,他属于已经被自家老板辞退的类型——那份“遗嘱”上,柏青梣从自己的个人帐户留出一大笔资金,作为生活助理的补偿金,离国前又特意拜托江驹臣,为姚维寻一份更好的工作。
优秀的前老板就应该像死人一样失踪,绝不去打扰昔日下属的工作和生活,显然柏先生这一点做得特别好。
他踌躇了一会儿,真心实意地道歉:“对不起,我当时有些慌张,下意识……”
长达五年的陪伴,很多事情早已深入骨髓成为习惯。对柏青梣而言如此,对姚维而言又何尝不是?
电话对面久久沉默,江驹臣半句不落地旁听了这一切,眼眉微挑,向柏青梣伸出手。柏青梣转头疑惑地看向他,将手机递过来,江驹臣对他笑了笑,接过手机对姚维道:“姚先生,我是江驹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