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青梣出院时,距离除夕只剩一天。
瀛庭迎回了它久违的主人,平叔和顾尧提前几日回去收拾,将它料理出几分人气,等待新年的到来。
回家的路上天气有点糟糕,离开医院时还是毛毛细雨,半路上变为大雨倾盆,雨珠凶狠地砸在车顶,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顾尧送走柏青梣后,留下来办理出院手续,独自驱车赶回瀛庭,毫不意外地被暴雨堵在半路。
他出神地注视着雨幕,有些心烦意乱起来,小舅下车时会不会淋湿?堵车等待的时间是否会消耗他的精力?他们一家人真的还能再度在瀛庭见面吗?
顾尧年纪很小时,父亲就抛弃了他;未及成年,又经历了母亲的死亡。离别和生死在他眼中,曾经只是一个结果,一个突如其来降临他头顶、不得不被迫接受的结果。然而现在他才明白,对于真正经历的人,这是一个过程,一个煎熬又恐怖的过程。
他如此忐忑着,一直到驶回瀛庭,远远地在庭院门口看见那辆熟悉的黑色高轿,那一瞬间才仿佛从一个自己给自己营造的美梦中惊醒。
他迫不及待地停好车,拉开车门时,冬雨的寒意扑面而来,冷得他浑身一颤。顾尧又像是陷入新一轮的梦游,他浑浑噩噩地走过前院的花园,打开房门,客厅一改往日的空寂,此刻灯火通明。
小舅回来了,他真的回来了。
瀛庭的主人回来了。
青年浑身湿透,怔怔地站在门口,脸上说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还是平叔听见声响,接出来后喊了他几声,顾尧才回过神来,拉着平叔问了好几次小舅怎么样。
平叔迟疑了一会儿,最后只是说,陆少在楼上陪着。
顾尧说,我去看看他。
他又变为了游魂,走过这幢熟稔无比的华庭。楼梯的扶手依然一尘不染,大理石台面光可鉴人,他低头看见自己的倒影,也想起Ellis在柏青梣身处重症监护室时对他说的话。
“即便青梣能够熬过这一关,他清醒后的身体状况也会极其虚弱。”老先生注视着他,声音很冷:“他最后能随意走走的半年,你把他在家里关了起来。”
“他究竟想要的是什么,你难道从来没有想过?”
柏青梣想要的是什么,而他想要的又是什么?
顾尧漫无边际地乱想,然而柏青梣很少会对他提出什么心愿,即便那最不堪的半年里,他也只是沉默地接受了自己的安排,独自居住在空荡荡的瀛庭。
踏上最后一级台阶时,顾尧忽然想起,生日会的不久前,小舅似乎说过,他想去拜访江家主在洛杉矶的新家。
一种几近于荒凉的岑寂感倏地淹没了他。主卧的房门半开着,他轻轻走过去。
窗外的天色昏暗,屋里点着一盏床头灯,柏青梣躺在床上睡着了,那张脸在暖黄的灯色下清晰得可怕,又陌生得令人茫然。他的下颔瘦得更尖了,颧骨微微凸出来,面庞和嘴唇都是毫无血色的苍白。
他拼尽全力想从那张脸上找出一点小舅昔日的样子,但最后还是失败了。那张面庞的轮廓依然清致俊美,纤长的眼睫轻轻覆住漂亮的秋水瞳,然而那双眉宇间却只余死寂,旧日的凛冽锋利不见、病重时的痛苦疲惫也不见,像一片茫茫的雪原,没有任何生机可言。
江驹臣与陆霁的那场谈话,他虽然没有在场,但事后也通过陆霁的转述知晓了七八分。那时他并没有什么实感,似乎也并不明白那位家主真正传达的意思,然而此刻他望着床上的人,江驹臣说过的那些话再次一字一句地在心头响起。
顾尧张了张嘴,舌头像是僵住了,就连眼泪也像是流干了,眼眶涩痛,半晌才努力眨了眨。
——
自从柏青槿去世,至今五年时间,柏家的新年从未如此“热闹”过。
前几年顾尧在外读大学,农历新年没有假期,他便也名正言顺地不回家。这之后他回家过的第一个年,发生的事情也依然历历在目。除夕夜他和柏青梣大吵一架,逼得年长者守岁未半就孤身离开,大年初一独自在公寓病倒,他来寻人时,将母亲留下的全家福摔碎在柏青梣面前。
转眼到了第五个新年,平叔从老宅来到瀛庭,黎钧和姚维也没有回家,再加上顾尧和陆霁,久违的“欢”聚一堂。
或许是为了弥补,或许是为了纪念,这次新年的庆祝也格外用心。往年柏青梣都会回老宅同平叔守岁,瀛庭张灯结彩还是头一回。大红色的福字和窗花贴满落地窗,庭院也请人安装了小彩灯,平叔特意赶了回年宵花卉,在客厅窗台摆了水仙,另有两盆精心培育的蝴蝶兰,分别摆在二楼和三楼的起居室。
自从生日会枪击案发生,至今已经两个月时间,主人未再归家,原本顾尧雇来的佣人也被辞退。庭院原本生机盎然的花草变得杂乱不堪,枝桠乱横,因为无人精心打理,几棵娇贵的花草早已枯死,只剩下黄色的残骸伫立湿土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