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曾认为柏青梣不可能扛起BI这座大山,早早为柏青槿的去世扼腕,感叹柏家百年家业,眼看就要画上句号。他也曾下定决心,报君黄金台上意,无论柏家危急存亡,他都会与之共进退。
然而柏青梣只用不到两个月时间,就令柏家从掌门人易位的风波中平稳过渡,从头到尾没有求助任何人。黎钧存在的意义只有前半个月,鉴于他是柏青槿最得力的助手,对BI的了解也最深入,柏青梣向他询问了诸多BI的基本情况。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柏家设立的表决权信托如此霸道,一旦启用voting trust,柏青梣无论做什么都无需旁人同意,甚至连告知都显得不必要。偏偏他的行事作风一贯就是如此,帝都几个世家的老人都感慨其颇有当年老家主遗风,雷厉风行、孤傲专断,无论是谁与之并立都会相形失色。
俗语常说独木难支,但很显然,这四个字对柏家人而言并不适用。
黎钧并不天真,他当然无比清楚地明白,柏青梣能力超群、又有voting trust作为支持,没人能扳倒他。他的心理也一直很矛盾,他并无任何对柏家的不忠之意,却又实打实地因为柏青梣掌权、自己的话语权变微而心生不平。心怜顾尧是真,倚老卖老也是真,而柏青梣对顾尧步步退让,更是让他逐渐生出一种柏青梣其实很容易撼动的错觉。
“——是我辜负了夫人。”
沉默了许久后,他终于再度开口,伴随着眼泪滑过脸颊:“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小梣没有对任何人说过孔雀的事情,我从来没想过,他如今的身体已经破败到这样的程度。他自己就是医生,我知道他学得很好,多少人排着队求他看病……”
陆霁轻声问:“医生就不会病了吗?”
“他没说过,别人就理所应当察觉不到吗?”
“他任性是因为那时他被很好地爱着,爱他的人不在了,就可以随意糟践他了吗?”
黎钧被问怔了,脸上泪迹未干,下意识反驳:“我不是……”
“不,我没有问你,我在问我自己。”陆霁笑了一下,他抬起头,霞光映在那双鹿眸里,给人一种湿漉漉的感觉:“你辜负了柏夫人,而我辜负了他。”
黎钧愣愣地看着陆霁,不知不觉潸然泪落。
隐约的声音从不远处的书房传来,或许因为谈话的内容很快就要公之于众,房门并未出于保密而刻意关严。柏青梣刚接掌BI的时候曾经遵循流程做过一次遗嘱公证,这是柏家约定俗成的习惯,遗嘱内容相对粗糙,主要为了确认掌门人意外身故的表决权过渡。
但这次并不一样。
律师正将修改后的遗嘱条款念给柏青梣听,进行公证前的最后一次复核。内容与方才黎钧的描述大差不差,只是法律语言的表达要更冗长、更周密,律师每念完一条,柏青梣就会淡淡“嗯”一声。
念到最后,陆霁听见律师迟疑地问:“先生,我需要再确认一次,您确定这份协议以赠与而非继承的方式生效?”
这句话很清晰,黎钧倏地睁大了眼睛,他下意识转头去看陆霁,然而青年依旧沉默地望着窗外,什么也没说。但黎钧太清楚这句话意味着什么,剧烈的惊骇击穿了他,他猛然转身就要往书房冲去,然后听到柏青梣一如既往清冷的声音:“我确认。”
黎钧脚步生根,定在原地,再也迈不出一步。
“先生,容我再次提醒您,”对面的声音沉默很久,再开口时努力压抑着语气的惊愕,尽量平缓道:“基于这些年您对BI的管理,您与BI集团的公司存在严重的人格混同,简而言之,您与BI的财产是不分彼此的……”
柏青梣似乎觉得厌倦了,开口时的语气也变得不耐烦,将对方的话打断:“我很清楚。你已经尽了提醒义务,所有后果我均知悉。进行下一步吧,我赶时间。”
赶时间?赶时间干什么?
——
陆霁抱着膝盖在窗边坐下来,微微偏过头,侧脸枕在冰凉的玻璃上。
海客谈瀛洲,烟涛微茫信难求。
越人语天姥,云霞明灭或可睹。
在瀛庭看晚霞是很美的,当年陆霁很喜欢坐在吧台边,一边看太阳落山,一边等柏青梣下班回家。他已经有三年时间没有踏足瀛庭,自然也错过了三年瀛庭的日落。
如今他再一次在瀛庭远望日落西山,伴随着不远处念遗嘱的声音,目送远处夕阳的沉没。渐渐墨蓝色染上天际,黑夜降临,今晚的月格外亮,如一泓逝水,一捧寒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