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该如是,从来如是。
顾尧按在玻璃上的手滑落下来,曳过一道长长的血痕。
他怔忡地看着柏青梣,嘴唇翕动,却吐不出字句。柏青梣没有再看他一眼,撑在扶手的指尖移开,他捂着唇咳了一声,转身往外走。
刚迈出一步,就耗尽了力气,身形摇晃着往下跌。会见室的门被人从外撞开,陆霁原本等在外面,听见里面传来响动,立刻不管不顾地冲了进来。
谁知刚一进门,就看见了眼前这一幕。
“青梣!”他的眼瞳剧烈地缩紧,几步抢上去,正好将摇摇欲坠的人扶在怀里。柏青梣喘息着撑住他的肩,鬓发汗湿一片,向前走出两步,又浑身发软地往下坠。
他身量本就高,这一脱力,陆霁根本揽不住人,急急伸手去护,柏青梣已经紧紧蹙眉,倒在地上失去了意识。这一切发生得太快,陆霁心神俱裂,惊惧地跪下来查看柏青梣的情况,却见那双紧闭的秋水眸微微张开一隙,幅度极小地向他摇头。
是说自己无恙?还是什么别的意思?
陆霁俯身将人打横抱起,刚欲离开,耳旁拍打玻璃的声音越来越响。
他循声抬头,望向探视窗对侧的顾尧,以及铁门旁守着的两个人。往日光鲜的小顾总狼狈得不成样子,目光绝望而哀毁,望着柏青梣,嘴里不住地喃喃着什么。
舅舅,舅舅。
青年悲切痛苦的声音即便有一面厚重的防弹玻璃相隔,依然清楚无比:
“你气我就气我,不救我就不救我,全都是我的错,但是求求你照顾好自己……”
陆霁顿了顿,怀里的人呼吸一滞,他恍然低头,正见柏青梣咳出一口血,温热的红顺着下颔流下去,染红了陆霁的衣袖。
肩头一重,人终于真正昏死过去。
陆霁用力闭了闭眼。
他没再理会后面的顾尧,抱着怀中人的力道渐紧,转身离开会见室。
走廊看守严密,一双双眼睛注视着方才发生的一切,想必不需要多久,柏家家主病重难支,与外甥大吵一架、将之逐出门墙的消息就会传遍各界。
传承百年的名门,若只是外界各方势力的围剿,恐怕只能做到将它削弱些许,却不能连根拔起。唯有掌门人大树将倾、家门内乱,从内部倾塌,才有机会将它一击而溃。
直至此刻,虎视眈眈的猎人们终于等到了想要的信号。
朔风凛冽,陆霁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抱着柏青梣一路走出去,肩头和衣襟被血迹染成深红。
他就这么一身血地抱着人离开了守卫重重的医院,外面飘着薄雪,黎钧心急如焚地等在门口,听见声音立刻撑着伞接了上来。
却不想迎面就是这样一幕,他倏地瞪大眼睛,脑海有一瞬空白。
人早上从瀛庭出门时虽然虚弱,却还是能走能说话的,怎么就是进去和顾尧聊了几句,就咳了这么多血,昏迷着被抱了出来?
陆霁看也不看他,将人带到了车上,擦肩而过时,鲜明的血气扑在黎钧鼻端。他惶然回身,下意识要问一问里面发生了什么,话将欲出口时,又恍然明白,其实何必问。
还能是因为谁。
——顾尧。
黎钧冷眼旁观了顾尧与柏青梣生隙五年,自然知晓顾尧埋怨自家舅舅的那些话有多不堪入耳,然而柏青梣总是沉默以对,慢慢地,他便也不觉得有什么。五年之久,他像是终于后知后觉,顾尧说的每一句话分明都是一把锋利的刀。
穿膛而过,将人心搅得血肉淋漓,恶语伤人六月寒。
可他怎么敢……怎么敢!他难道还当今时是往日吗?柏青梣如今的情形,哪里还经得住这一把刀?
他难道不清楚自己惹了多大的祸,柏青梣又是撑着多破败的身体勉力收拾场面?
究竟是因为太天真、太愚蠢,还是对唯一的至亲之人只剩了恨意,柏家危墙将颓,顾尧不但没有和柏青梣站在同一侧,甚至还要当那个伸手推墙的人。
黎钧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他一向对顾尧纵容至极,事事听之任之,此刻眼前反反复复都是方才柏青梣的模样,悔意和心痛几乎将他压垮。
他想起往日顾尧对柏青梣的诅咒。字字句句,马上就要悉数应验。
天理昭昭,报应不爽。
若那一日真的到来,谁会欣喜若狂?谁会夙愿得偿?
黎钧深深吸了一口气,寒风冰冷的气息剐蹭过喉咙,寸寸都是犁出来的血。
他放任一切变成如今的模样,直至无力回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