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青槿溺爱幼弟,几乎到了予取予求的地步。她为了让柏青梣随时能吃到喜欢的品种,特意谈下一家生产商,随时供柏家取用。
诸如此类的骄纵还有很多,柏青梣爱吃的餐厅经营不善,柏青槿主动提出注资;柏青梣钟爱肯尼亚的水果咖啡,柏青槿远赴东非,专为幼弟一人搭起供货链。
彼时的柏青梣对此一无所知,他只知道家里随时备着新鲜采摘的白玉枇杷,爱吃的餐厅门庭寥落却始终没有关门,东非交流闭塞,他却能时时喝到独特口味的咖啡。
他从来没有细究过因由,直到柏青槿永远留在了MSJ。他孤身而回接掌BI,在长长的项目名录里,看到这些和药业没有任何关联、更是毫无收益的投资。
柏青梣坐了一夜,他身体未愈,经不住彻夜未眠,次日黎钧见到他时,单薄虚弱得像是马上要倒下。但他并没有,当着黎钧的面拿起笔,秋水眸淡极微垂,一项又一项,把那些全无意义的项目,全部勾掉。
那段时日堪称柏家最艰难的时候,柏青槿意外死亡,柏青梣从未接触过BI,几乎是从头学起。外面不会放过柏家难得的弱势,尤以顾尧生父的家族为甚,步步围城,昔日盟友悉数袖手旁观。
柏青梣把那些项目变卖转手,用换回来的钱一点点缝补BI断裂的资金链。他亲手丢掉了触手可得的枇杷,丢掉了心爱至极的咖啡,撑着伤透毁透的身体护住风雨飘摇的柏家,BI在他手中铸造的辉煌甚至更胜于当年的柏青槿。
但黎钧已经不太记得这些了。
那年的BI艰难到了什么地步,柏青梣用朱红的笔勾掉那些项目时,握笔的指尖有没有过片刻迟疑。时隔五年再回想,他恍然惊觉自己好像什么也想不起来了,若不是今天陆霁提起枇杷,他几乎都要忘记了。
不止是他,柏家的每个人,商界的每个人,此刻的每个人……他们眼里的BI向来鼎盛,那位先生生来就拥有一切、无所不能。
他心疼顾尧突遭噩耗,孤苦伶仃,却忘记同时也有一个人,曾经何等骄纵、被长姐仔细捧在手心爱护,何尝不是一夜间失去一切,长成遮天蔽日的树。
陆霁沉默地站着,看着面前西装革履的男人浑身颤抖,擦拭干净的眼镜镜片飞快朦胧。黎钧踉踉跄跄,向后跌退了一步,手抖得几乎拿不出衣袋里的电话。
他拨给秘书,声音嘶哑,话都有些说不清楚,急切地命令对方去查当年那家生产商的联系方式。
“不用费力气了,”陆霁轻声道,“我让朋友连夜坐飞机去产地买了,今天下午就能送到。”
黎钧抬头望向他,嘴唇颤动着,却吐不出一个字来。
陆霁不再说话,转身往二楼走,走到一半才想起还有事没问,低头又喊了黎钧一声:“黎总一大早过来,有事吗?”
黎钧沉默了片刻,然后摇了摇头。
“没事了。麻烦你告诉先生,行程有改,请他好好休息。”
陆霁皱了皱眉,惦记着柏青梣的情况,没有再追问下去,折身匆匆上了楼。
昨天找枇杷的时候,Cheney发讯息告诉过他,柏青梣只是着凉发烧,正在输液,烧退下去就好了。他说会陪在小柏身边盯着情况,陆霁这才稍微放下心来,放任自己在外面找了一整夜。
他原本以为现在时间还早,柏青梣熬了一整夜,这会儿仍在睡觉,不由放轻了脚步。却不想等他走到主卧门前,发现内间房门半开,先生竟然起了身,甚至连睡衣都已经换下,衬衫衣领一丝不苟,俨然是要出门的样子。
柏青梣闻声看来,把青年狼狈不堪的模样尽收眼底,立刻蹙起眉,神色不虞地把人上下打量一遍。
陆霁知道他多半已经不记得枇杷的事,自己空手而回,也实在没脸提起。他怕先生厌弃自己身上脏,讷讷地在门边停住,隔了老远仔细打量柏青梣的脸色。
高热的潮红已经褪去了,只剩下一如既往的苍白。
柏先生的衣服向来精细,每年都会有专门的匠人量体裁衣,尺寸最是合身不过。他身上这件应当是秋天新裁的,这会儿竟然不合身了,袖口盈着一截腕,看着宽大许多。衣领也松垮下来,索性放开最后一颗楠木扣,露出一段修长的颈,显得随性了不少。
柏青梣一贯仪容端整,即便酒会时仍在病中,依旧凛冽孤矜如高山雪。许是折腾了一夜虚弱疲倦,许是单单因为衣服宽松的缘故,这会儿看起来竟有些惫懒,是和往日截然不同的风仪。
沈腰潘鬓消磨,丝毫不损那张清致的容颜,反而清镜怜清影……病如西子胜三分。
和床边的先生一比,陆霁摸了摸自己还没干的头发,下意识又往门外退了一步,生怕身上的雪水染脏了房间整洁的地毯。
他能感受到那双秋水眸里宛若实质的冷意,却又实在放心不下,犹豫许久,惙惙地开口:“青梣,你好些了吗?Cheney怎么不在……”
Cheney守了整宿,等柏青梣退烧后就去客房休息了。柏青梣冷冷看着门边小步往外蹭的人,毫无开口的意思,眼神冷得宛如结霜。
陆霁不知道他为什么生气,猜测他是因为自己还留在这里,硬着头皮笑了下:“青梣,你昨天都答应我了。”
柏青梣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答应你什么?”
开口的嗓音还透着高热过后的低哑绵软,震慑力较往日少了一半,陆霁鼓了鼓勇气,厚着脸皮道:“就是昨天我给你打电话说的,家里最近事情多,一时半会来不及聘请新的佣人,告诉平叔又肯定让他担心,正好……正好我能一个顶十个……”
他小声说道:“你昨天明明没有不答应。”
柏青梣脸色阴沉,他烧得神智昏沉,哪里记得陆霁这一篇胡话,冷冷道:“但我也没有答应。”
陆霁两眼一闭,视死如归道:“你一直不说话,我就在电话里问,如果不拒绝就是默认,你……你当时没有拒绝我。”
那是因为他一个字都没听清!柏青梣气得眼皮直跳,头回见识这等厚脸皮,一时竟无言以对。陆霁抓着他愣神的机会,立刻把话题转开,以攻为守,率先问道:“你要出门吗?”
“我刚才看见黎总,他说行程有变,让你好好休息……你要去哪里?”
柏青梣皱了皱眉,显然并不相信:“行程有变?什么意思?”
“行程有变也得去。”他淡淡道,“我要去见一下顾尧,这件事不能再拖了。”
陆霁怔了怔,几乎立刻出言阻止:“你刚退烧,就算事情再急,也不能现在就去。Dr. Ellis在这里,也绝对不会同意的——”
柏青梣语气冰冷打断他:“我的事,什么时候轮到陆少管了?”
他慢慢站起身,去取挂在衣架的大衣,身上却没有力气,手腕被厚重的衣料坠得一沉。陆霁看得惊心,下意识往前两步,柏青梣揽着大衣,像是忽然想到什么,转头看向他。
陆霁说得有道理。如果被老师知道自己发烧还执意出门,必定要把老先生气个好歹。他原本想让姚维来接,但恐怕对方也没法做到保守秘密。
“既然陆少有雅兴。”他嗤笑一声,眉梢微挑,“那就烦请你送我去阿尧那里吧。”
“记得少管我的事,管好你自己的嘴,在老师面前该说和不该说的,都先掂量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