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推门进去,柏青梣果然还醒着。伤口缝合极为辛苦,他眉梢眼尾皆是倦意,唇上用力咬过的痕迹宛然,淡淡的血迹衬着苍白的脸颊,如红炉点雪。
听见声音,先生转头看过来。
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见青年站停在门边,皱着眉闻了闻病房的味道。空气里都是浮动的血腥味,既是方才那几人身上伤的,也有柏青梣处理伤口时留下来的。
陆霁记得柏青梣不喜欢这些气味,进前一步想打开窗户通风,又顾及着外面天冷停下来,露出明显苦恼的神色。
他左顾右盼,脑袋转个不停,寻找能掩盖气味的东西,柏青梣不明白他在那里扮什么拨浪鼓,蹙着眉开了口:“过来。”
青年一惊,堪称诚惶诚恐地抬起头来,连说话都结巴了:“青……青梣?”
除了醒来那一日,这还是柏青梣第一次开口和他说话。虽然他日夜陪在先生床边,也总是想方设法地找话题,但柏青梣从来没有搭理过他。
他骤然听到先生的声音,尽管嗓子喑哑到几乎毫无往日的清泠音色,还是不由恍了下神,然后立刻阻止道:“我在我在,你别说话了。”
他一边说一边走过去,在病床前蹲下来,轻轻覆住柏青梣垂在被褥上的右手,低声问:“铐了这么久,疼不疼?”
手铐是从柏青梣转移到普通病房那天开始锁上的,至今将近十天的时间,是不小的折磨。陆霁担心那只手被铐久了会酸痛,每天都会热敷按摩,尽量舒缓僵硬的筋骨。
但他还是担心,毕竟这只手可是医生用来执刀的手,可不能受半点儿伤。
“是我太慢了,”青年默默垂着头,心疼地望着手腕上留下的一圈红痕,碾在腕骨内侧那颗朱砂痣上,“如果我能早点拿到批文……”
柏青梣把手抽了回去。
陆霁微顿,勉强牵了牵唇角,仰起脸来。
柏青梣盯了他一会儿,然后问:“刚刚那几个人,你处理过了?”
“嗯,”陆霁应了声,“我把他们交给商珒了,让他帮忙好好‘招待’一下。也不知道哪来的狗胆,竟然敢直接对你动手……我说过,我一定要让他们付出代价,十倍百倍奉还。”
柏青梣蹙了蹙眉:“他们可不是道上的人,交给商珒算什么?”
陆霁笑了一声,无所谓的神色,开口时声音却极幽冷:“我可以把他们‘变成’道上的人,自然就允许动用地下世界的规矩。”
“我说你怎么拿到了批文,”柏青梣冷笑一声,眸色染了薄怒:“真有意思,陆少现在倒愿意借重你那个姓了?从前不是恶心得很么?”
这一句话说得长些,喉咙就传来一阵裂痛,他拧了眉,偏过头抵着喉咙咳嗽。陆霁急忙说了句“你别说话了”,伸手要去扶,却被先生避开。
他顿了顿,低声道:“是我的错,我知道你不喜欢自己的事和陆家沾上关系,所以一直没有和你说……”
咳嗽声一止,像是气极了,转瞬又变本加厉地爆发出来。柏青梣闭了眼睛不愿看床边的人,陆霁无措地拢了拢手指,匆忙解释起来:“批文是正规的,获取手段也是正规的,证据链充分,可以完全证明你和枪击案没有关联……本来也没有关联,是有人暗中陷害。”
“今天来抓人的也是他们,你放心,这件事已经彻底结束了。”
“阿尧那里还需要些时间,他的情况很复杂,我和黎钧正在处理。”
“你只要安心养伤就好,现在批文到手了,随时可以离开这里。你再养一养,伤口长好一些,我们就出院回家……”
陆霁连珠炮似的说了一长串,语气一直如常,说到这里,声音却毫无征兆哽了哽,再也藏不住哭腔。
他匆促地低下头去,急于要掩盖什么似的,用一只手死死揪着被角,整个人瑟瑟地颤了颤。他忍得极辛苦,紧抓着被角的手骨节发白,过了许久,才挤出几个伶仃的字音:“青梣,你当时……为什么由着那几个人把你带走?”
人被逼到穷途末路,会拼死反扑,陆霁很清楚。
所以他用了最快速度取得批文,不惜借助陆家的力量。下午敢离开柏青梣身侧,也是因为他确信自己会很快回来,那些人即使狗急跳墙,也绝不会快过自己。
何况就算真的出了情况,他也无比清楚,柏青梣会有方法应对。即便那位先生生着病,打架也不在行,但白道权争不同于地下世界,动拳头是下下策。柏青梣做了五年柏家家主,从来不屑用武力解决问题。
拖延到自己带着批文回来,对他来说本该轻而易举。
无论怎么样,都不该是自己推门而入时看见的那番景象:先生倦怠地垂着眸,像是唯一关心的就是老师的安危,至于他自己的生死,全然不理会。
不该这样的,不该这样的。
陆霁深吸一口气,他跪在地上,仰起脸来,那双眸通红,却不见潮气,本该涌出来的东西被他生生忍了回去,眼角干涩得像是黄土皲裂,破开细痕。他执拗地抬着头,两腿发颤,指尖冰凉,心跳如鼓:
“你就不相信……我会……及时回来吗?”
他宁愿真相就像他说的这样。
是柏青梣对他失望透顶,毫无信任,而绝不是“那个”原因。
绝不会是。
他心知已晚,就算奉上自己的一切,过去未来,白骨和鲜血,弥补他的过错他的亏欠,也未必能求得先生的原谅。他早就不抱还能如初的荒唐心愿,所求之物只有对方平安,可偏偏他未曾想过,会晚到这个地步——
空气里一片死寂,只有陆霁急促而压抑的呼吸声。柏青梣静静垂眸,目光在青年身上落了一瞬,就很快转开了眼,再度望向窗外昏沉的天幕。
他淡淡开口,声音轻哑:“你为什么会觉得,我想让你回来?”
陆霁猛地颤了颤,用力闭上了眼睛。
从枪击案结束后,他心底一直萦绕的不祥预感,终于应兆了。
自己唯一的心愿,恐怕也已经不能达成。
是因为那位先生,实在太累了。
爱是负担,恨是负担,责任是负担;
——所以连弥补,也是负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