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青梣醒来时,已经是转移到普通病房的三天后。
漫长的昏睡宛如一场长梦,梦境的时间是扭曲的吊诡论,沉进去,仿佛溺水的人掉落深邃无垠的海,连呼吸都困难。
一幕幕一帧帧,像是走马灯。
太多几欲遗忘的片段再度复现,久远得令他自己都觉得陌生。略显刺鼻的消毒液味道取代了高奢古龙水,晃来晃去的剪影从西装变成白大褂,他像是还梦见了老师,老人家气冲冲地用笔点着病历本,不知道又在和谁发脾气。
嘀,嘀,嘀。
仪器冰冷的嘀嘀声破空而响,眼尾冰凉湿润,像是被谁轻轻用指尖拭过。
于是那弯紧闭的眼睫颤了颤,轻轻掀开来,又被过亮的光线刺得微微一眨。仿佛仍能听见笔尖敲击纸页的笃笃声,令他不禁微微恍神自己身在何处。
最终唤醒他的是铺天盖地的疼痛。
浑身被打碎了似的疼,呼吸时尤为难忍,牵拉着伤口,逼得人瞬间从梦中清醒。他下意识蹙紧了眉,停在眼尾的指尖顿了顿,倏地离开去,耳边顿时吵闹起来。
……各种声音。
一只手轻轻挡在眼前,温热柔软,替他遮去过亮的天光。在纷乱的嘈杂里,终于有几个字完整而清晰地落入耳廓:
“青梣,刚刚做噩梦了吗?”
——
如果这三十五年人生对他而言是噩梦的话。
柏青梣眨了眨眼,在那只手的遮护下终于适应了光亮。随着意识回转,周身的虚弱不适愈加清晰,他疼得微微战栗,额头立时沁了一层薄汗。他侧过头,没什么力气地咳起来,又下意识咬唇忍住,半晌疲倦地开口:“水……”
喉咙传来裂痛,像是生生扯碎了似的,连着那个字音也一并变得破碎不堪。挡在眼前的手离开了,有些手忙脚乱,很快又回来,动作轻柔托起他的头,冰凉的触感碰在唇边。
他喝了几口就摇头不再喝,闭了闭眼睛又睁开,失散的光芒终于慢慢聚焦。
“好些了吗?”陆霁俯身站在床边,端着水杯小声问,“你的嗓子伤到了,暂时先别说话……”
柏青梣没有理他,目光越过他往后面看。陆霁愣了愣,顺着他看的方向一并转过头,病房空空荡荡,除了自己并没有别人在。
“青梣……?”
陆霁疑惑地唤了一声,柏青梣已经收回目光,那双秋水眸再度变得冰冷。只是眼尾仍然泛着病气的潮红,连着梦中那一道水痕杳然,没什么情绪的眼眸显得极空茫,像是一碰即碎的琉璃。
他面无表情地垂着眼,静静攒了些力气,就要挣扎坐起。
陆霁被他吓了一跳,撂下玻璃杯急忙伸手去扶,却不想病房里陡然传来叮当一声,霎时打破了安静。陆霁听见这声音,肩头不禁抖了抖,几乎不敢想象先生的脸色。
他小心扶着人,低头看过去,果不其然,柏青梣死死盯着锁在床栏上的手铐,秋水眸里的怒意几欲凝为实质,冰冷得吓人。
谁都能看得出他已经极愤怒,怒到极致,反而唇角牵了牵,勾起一痕凉薄讽弄的冷笑,弧度凌然,几乎要将那东西生生剐了去。他微微动了下被牢牢锁住的手腕,又是叮当一声撞响,听着令人心底生寒。
陆霁扶着他,能察觉怀里的人发着颤,不知是气的还是疼的。他恨得把那些暗地里动手的小鬼在牙尖磨了千百次,几乎沥出淋淋的血气,低声说:“我和黎副总在查了,你放心,是谁敢在背后动手,污蔑你有罪,我一定要让他付出代价……”
——必以千倍百倍奉还。
然而后半句话他没能说完。
柏青梣面无表情,闻言转眸瞥了他一眼。
那双秋水眸盛怒未褪,凛得像是窗外呼啸的霜雪,又在这七分怒上染了三分嘲,似笑非笑地,凉凉落在陆霁身上。
青年几乎立时打了个抖。
他张了张嘴,余下的字音哽在喉间再发不出来。
……污蔑你有罪的人。
那些躲在暗处妄为的蛆虫,还真未必能被先生看进眼里。左不过是闹腾一时,柏家主人的盛怒压下来,连渣滓都不会剩。而那个真正把刀插在先生心上,反反复复践踏伤害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