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没想到,那句“我没有怪你”来得那样轻易。
像是哄孩子,又像是无论自己再做什么,都已经是毫无意义的事情。
——
哪怕陆霁和Kylen执意劝阻,柏青梣还是次日一早就飞往G市,到达研究所后和Kylen简单沟通几句,又将人遣去了江南探望江驹臣的情况。
青年拗不过师兄的脾气,只好唉声叹气地走了。临走前扯着陆霁嘱托了许多,如今柏青梣的身体弱得很,不能放任着他熬夜,也不能太劳心。
陆霁一句句记下来,心里祈祷着最近BI不要出事情,只要不是BI,先生多半不会那么拼命……但事实证明他再一次错的离谱,正月里的BI确实没什么事情,柏青梣却也没能休息一毫。
算起来他和柏青梣相处三年有余,见惯了柏先生在商界西装革履的矜贵淡漠,却从未见过柏医生工作时是何等模样。
凤鸟纹绣的衬衣浸着丝缎柔光,外面松松披一领白大褂,将颀长挺拔的身形修饰得刚刚好。工作时习惯在鼻梁架一副金边眼镜,胸口别着钢笔,将锋芒精致的五官衬得柔软许多,一身贵气却丝毫不减,像是雪日里枝头秀丽的梅花。
全无半点儿白道商界帝王的影子,那双秋水眸淡淡瞥过来,像一仞远山,令人下意识去依靠和信服。那是望透生死的人才会有的目光,很远,很淡,锋利而柔软,缓淡而清澈,一如神明倾俯人间。
陆霁站在病房门边,柏青梣正微弯了身记录仪器数据,金边眼镜后的秋水眸一瞬不瞬,侧颜映在璨金的阳光里显得格外苍白。察觉身后有目光望过来,他合上文件夹站起身,转过小半边精致非常的脸,问了句:“又在发什么呆?”
容色堂皇,眉目奢华。
眼神中分明是被风雪打磨的凛然和锐利,回眸瞥过来时却又像是倒映着月光和春河。
陆霁下意识咬了咬舌尖,有一瞬间,脑海中无端浮现出一句戏文来。
——我从此不再看观音。
端着的水洒出一些在手背上,他慌忙回过神来,压下心中念头,扬起惯常轻快明朗的笑,抬步走进去:“我来看看你。”
“Kylen临走前和我说了好几次,让你不要太劳累,”说起这个,青年不由扁了扁嘴,十分不满道:“这才睡了多大一会儿?怎么又来这边了。他该醒的时候自然就醒了,把你累病怎么办……”
柏青梣蹙了眉斥责他:“不懂不要乱说。”
他自从来G市起,几近是日夜不休地监控商珒状况,本就没有养好的身体很容易觉得疲累,摘了眼镜在病床边的椅子上坐下来。陆霁试了试杯中水温,舀起一勺喂过去,被柏青梣偏头避了避,自己接过水杯来,小口小口地抿。
“青梣,”陆霁托着脸颊望他,小声道,“有没有人说过养你像养猫。”
先生从未被人这样冒犯过,惊得一口水呛到,抵着唇口接连咳了好几声。稍微缓过气来,那双秋水眸雾蒙蒙地转过来,恼怒地瞪了一眼旁边胆大包天的人。
陆霁急忙探过身替人顺气儿,柏青梣咳得眼尾都泛了红,指尖微颤把人往旁边推:“用你养了?”
陆霁忍着笑,顺着那点儿力道向后退了退:“好啦,别生气了,想逗你开心。”
“我说青梣,要不还是试一试上次我说的疗法,”他一边替人拍抚着顺气,边歪头打量病床上昏迷的商珒,“现代科学虽然好用,但还是情感疗法更容易出奇迹。”
柏青梣微微皱眉:“你想试试的话也可以,现在他对外界有微薄的感知,或许真能听见你说的话。”
他将水杯放在一旁,低头看了眼文件夹里记录的数据,“问题是你想和他说什么?喊他名字?”
“喊他名字没有用,”陆霁狡黠地弯了弯眼睛,故作高深走到商珒身边,贴着昏迷的人耳侧,一字一字清晰道:“江驹臣出事了。”
“他不相信你死了,身体还没养好,就要出去找你。商家的势力支离破碎,地下世界一团乱麻,他身体又虚弱得不行,被人用假消息骗走,囚禁起来要细细寻仇,季小姐来不及赶不过来,眼看着……”
柏青梣终于听不下去这不靠谱的胡编乱造,蹙着眉打断陆霁的话:“江驹臣不是那么容易被骗的人,这故事太假了。”
陆霁闻言颇有几分哭笑不得,心想这位先生真是护短护到了骨子里,编个故事都不许旁人贬低挚友半分。一边又忍不住觉得奇怪,当年救治江驹臣时他还分明不乐意,一转眼却成了投缘的朋友。
他将之归因为那位家主的人格魅力,退后一步不再说,苦恼道:“那还能从哪个方面说?”
柏青梣沉默片刻,薄唇抿了抿,起身走到商珒床前,声音平淡道:“江驹臣近日,总是失眠。”
他大概还是第一次这样恐吓没有知觉的病人,心里有些过不去,眉梢浅皱着,说话的速度也比平时慢许多,字字斟酌着慢慢说:“他已经放下了地下世界的权柄,每日大多是在独自泡茶看书,他虽然不和旁人提起你,却时常会发呆,你说他那时候在想谁。”
“但他再难过,也不会对旁人提起一句,只是煎熬着自己,整夜整夜的失眠。”
陆霁听到这里,忍不住惊讶地抬起头,想起那日季绾拨过来的电话,描述的情形竟和柏青梣所言一般无二。柏青梣难道还有什么千里眼的能力,不然怎么能将那位家主的状况说得格外详尽?
“他需要也门锡德树花的蜂蜜安眠,但今年蜂王数量锐减。”柏青梣慢慢地说到这一句,他停了停,侧头盯着旁边仪器显示屏起伏的曲线,等了半会儿,淡淡继续道:“除非亲自去也门,否则谁也没办法买到真正的好货。再这样下去,会耽误治疗。”
话音刚落,病床上无知无觉昏迷的人,眼皮轻轻颤了下。
陆霁猛然站起身,惊喜得连声音都变了调,扑过来拉住柏青梣的手,一个劲儿地往病床的方向指:“你看!你看他眼睛,青梣,你看他眼皮刚刚动了一下!”
青年极少有这样欢欣的时刻,先生任由自己半边身子被扯着,眸底也浮现出些微暖意。他看了看仪器数据,一时间也不禁慨然,“多半就是这两周,他就可以完全恢复意识了。”
“久别重逢,”他揉了揉陆霁的发顶,轻笑道,“不去提前准备礼物么?”
陆霁用力点点头,紧紧拉着先生衣袖不放,强忍下眼底的酸意。商珒足足昏迷了一年,他也为此悬心惦念至今,如今终于听到好消息,一时间说不清到底是欢喜还是难过,吸了吸鼻子,忽然转身扑进了柏青梣怀里。
“谢谢你,青梣……”他用力环紧那段细窄的腰身,清冷的乌木香环绕而来,“你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他们,原来的结局对他们实在太残忍了……谢谢你,青梣,谢谢你给了他们改变结局的机会。”
柏青梣怔了怔,听见陆霁说羡慕时,秋水眸不着痕迹轻垂了垂。他轻轻叹了口气,抬手揽住年轻爱人毛茸茸的脑袋,力道轻柔地抚了抚,“谢我干什么。医生就算再厉害,也向来只能治病,却改不了命。”
他轻声道:“有幸最后团圆,那也是他们命里写的,与我何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