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长风感受着风向,心中快速估算着距离:手中箭矢虽无箭簇,然而若是弩力足够大,依然能轻松将对方的喉咙刺个对穿……
陈旧的弓弦渐渐被拉开,紧绷筋弦发出凝滞的“吱呀”声,像痛苦难忍的悠长呻吟,箭矢倒扎入血肉,沈长风扣弦的指尖猛地抖了抖,不知怎地想起殿内那尊武将含笑柔和的面容,只是这一次,她眸子中光亮变成了泪光,哀切而悲悯。
沈长风呼吸乱了一瞬,耳边又听到细碎的笑声,抬眼望去,林媚珠正在放第二盏孔明灯。
她微微倾着身子,在铺开的灯面上挥毫。额间碎发顽皮地落在她的眼睫上,她却恍然未觉,一笔一划写得认真,河畔暖黄烛光映亮她的侧脸,嫣红的腮颊在夜色下显得更为动人。
她小心翼翼地捧起孔明灯,点燃烛芯,仰着脸望着冉冉升起的纸灯,眉眼弯成好看的月牙模样,黑亮的眸子像是揉入了漫天星辰。
她的笑比之天上星月还要璀璨几分。
他的目光从她的脸上落到那灯面飘逸洒脱的祈愿,方知她能写出两种全然不同的字。从前他觉得她的簪花小楷娟秀雅致,如今再对比,却显得呆板死气了。
河边亦有放河灯的妇孺,偶有在浅滩濯手戏耍,又有人在踏水而歌,林媚珠亦在打着拍子应和,水花打湿了她的鞋履和裙摆,她笑得梨涡深深,索性抛开了所有顾忌,将脚丫踏得水花四溅,月白的裙摆在圆滑的石间摇曳而过。
他从未见过她这般开怀的模样,心里头蓦地响起来一句话:她活过来了。
这样的想法让他突然变得落寞难过。原来从前她从未真正开心过。
他忽然想明白了林媚珠执意要离开他,离开王府,离开京城的原因,不是因为他,也不是因为初七,而是因为她自己。只有离开,她才能做真正的自己。
在这里,没有人会看不惯她在河畔踏水嬉戏,没有人责怪她抛头露面,也不会有人会指点她行医经营。
她是这林涧酣然的游鱼,是山川自由的风,是原野疯长的韧草,也是最率真随性的林媚珠。
河畔边一高一矮两个男人远远站着,并未上前打扰,等林媚珠疯够了,陈惠生方沉下脸作训斥状,林媚珠耷拉着脑袋接过初七的手帕,暗自和他对了一下眼色,两人同时垂下脸抿着唇偷偷笑了。
沈长风心里那叫一个酸啊,简直连头发丝都泛着酸气。他怔怔收回目光,看着手中的弓箭,意识到自己方才想做什么事,心里止不住地后怕。他觉得自己简直是走火入魔了!他竟然想当着林媚珠的面杀死初七!
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如果他真的那么做了,只怕林媚珠是真的这辈子也不会原谅他了!
看着并肩而立的两人,一种从未设想过的念头浮现在他的脑海。林媚珠为什么不让自己知道她会两种字体?是怕自己会认出来这是初七教的?是怕给初七惹麻烦?还是因为那是独属她与初七的秘密和记忆?
沈长风又是恼怒又是嫉恨,五脏六腑都要被这复杂情绪搅得脱离原位,他恨极了初七不是卑鄙小人,如果是那样的话,他就可以毫无负担地杀了对方泄愤。
在林媚珠喊初七作义兄那十几年,他是真的在以兄长的身份陪着她长大,教她读书写字,教她为人处世,在自己出现之前照拂她、暖慰她、保护她。
尽管很不愿意承认,但在林媚珠心里,恐怕初七的分量远比自己要重得多,以及,不管愿不愿意,自己其实得和初七说声感谢。
庙宇底下闹哄哄的,人们在激烈议论武定侯夫妇是否显灵了,有人说:“武定候、水师娘娘,是你们回来了吗?若是你们,可否给大伙儿一些昭示?”
话音未落,屋顶上忽落下一柄弓弦并三枚箭矢,被几人眼疾手快接住了,众人齐齐跪倒在地,喜极而泣高呼道:“显灵了!侯爷与水师娘娘回来了!求侯爷水师娘娘庇佑后人,大显神威,驱散匪患!佑襄阳府安宁!”
庙宇这般大的动静,很快引起了其余人的注意。
河畔附近巡逻的逻卒打远望过来,觑见屋脊之上一抹暗影,立即警惕起来,戟指喝道:“你是何人?”
趴在檐后的沈长风还未作答,却见那几名逻卒望向一侧的昏暗树影下,而后那些人像是接受到了某种指令一样,齐齐刀刃出鞘疾冲过来。
与此同时,风声骤然拉紧,又有丝帛撕裂的急促锐鸣,密集如雨的箭矢蜂拥而至。沈长风望着那般猴急的逻卒,心念一动,非但没有就着身侧的树影逃离,而是贴着瓦面滑出半尺,脚尖一点踩着飞翘屋檐跃上临座顶端楼阁,月光透过云隙,映出树影下半袂紫衣华服,然只一瞬,那紫衣人很快往后退至黑暗中。
墙下追赶放箭的逻卒见沈长风故意现身,果然一片哗然,数支火把照向楼阁方向。沈长风心中有了计较,对耳边叫骂充耳未闻,借着檐角垂兽为障,躲过数支仓促而至的箭矢,翻飞时身影宛若狡兔般灵敏,又如鹰隼般凌厉飒爽,惹得众人惊叹不断。只是收势时与预想有些许偏差,庙宇旁侧有一处坑坑洼洼的湿泥滩,他落地时被溅了满身泥巴。
沈长风不由暗骂一声,伸手揩去脸上泥点,却不知手中带汗,汗渍晕着泥水越抹越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