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处已有他人居住,祝余便没再上前打扰。
这是她幼时的家。一旁墙根处蔓延而上的朝颜花,还是她小时候种下的,没想到竟然在战火中幸存下来,活到如今。祝余蹲下身,伸手摸了摸上面的花苞,附近的住户发出些走动的声响。
儿时的邻居和玩伴一半在战火饥荒中丧生,一半在后来逃难的流民中失散,北境如今已没有什么故人。祝余待了片刻便从此处离开。
出了巷子,往另一边的山里去,路过山口的小溪时,溪边的野花开得正好,祝余弯腰扯了一把,扎成小小一束,和手里的酒坛拎在一起,进了山口,眼前便是一条被人踩出来的山道。
沿着山道往里走,不一会儿就出现一片平地,上面散落着大大小小的坟包。她抬眼看去,却顿住了脚步,这里的坟包前都放着些供品和野花,像是有人经常来祭拜。
祝余的目光往里去,落在右前方的一处坟茔上,抬步朝那里走去。
伸手将这些无名的供品和野花拨开些,她将带来的小捧花放上去,又将酒坛打开,蹲在墓碑前,看着上面已经有些斑驳的刻字,轻声道:“爹,我回来了。”
风雨将墓碑上单薄的“梅简”二字侵蚀得面目全非,祝余起身将坟包周边新长出来的杂草拔掉,拎起酒坛,仰头喝了一大口,而后将酒水淋在墓碑前的地上。
日头正好,晒得身上暖暖的,她索性坐过去,倚靠着她爹的墓碑,像小时候在家中和爹爹坐在檐下晒太阳一样,日光刺眼,祝余半眯着眼和他说话。
“算了算,若是投胎得及时,你如今又能给旁人当爹了。”
她抬起手遮了遮日光,说:“这辈子你应该能如愿,做个读书人了。”
梅简本是个读书人,后来家中无力托举,便从了军,因缘际会之下,遇上了获罪的犯官家眷谢清如,为了助她保命,两人结为夫妻。
祝余的出生是个意外,谢清如对谢家厌恶至极,本不愿留下这个孩子,奈何意外怀孕时她身子不好,强行拿掉胎儿恐会伤及性命,此前她和梅简从未想过要生个孩子。
后来祝余出生时,谢清如难产,拼尽全力才生下她,生产后,谢清如身体便一直不大好,情绪反复无常,对祝余的态度也冷淡非常,觉得是她拖累了自己。
她刚出生时,连名字都没有,梅简给她取了个小名叫小宝,后来左邻右舍便都这么叫她,平日里梅简去军营,祝余便被放在邻居家,大伙儿疼她,护着她安安稳稳地长大。
谢清如花了很长时间才接受这个不尽如人意的孩子。
谢家人自私自利,恶劣又阴险,祝余和谢家人完全不一样。
她懂事得不像个小孩,明明谢清如都没怎么抱过她,她却能精准捕捉到谢清如的情绪,在她伤心时凑过来,像个小糖糕,黏在自己身边,等她好些了,却又谨慎地退开,害怕惹她不高兴。
当时的谢清如没有意识到是自己病了,后来遇上一位江湖郎中,吃了些药,病症有所缓解,她便开始研习医术,等她从病症中缓过神来,祝余已经自己长得白白嫩嫩,活蹦乱跳,谢清如心中生出前所未有的愧疚,给她取名为祝余。
不姓谢,也不姓梅,而是从古书上择了名。
她与梅简这辈子活得都不痛快,但她希望祝余可以自由自在,不受任何拘束。
北境战起那日,梅简将家中所有细软交在谢清如手中,让她带着祝余走,随后便一头扎进军营,再也没有回来。而本该带着祝余早早离开北境的谢清如,却出现在了战后的尸堆前,一双舞文弄墨的手,硬生生将梅简的尸体从血流成河的战场上带回,替他擦去所有血污,葬入山中,亲手刻下亡夫碑文。
梅简是个沉默寡言之人,他和谢清如之间,本是阴差阳错下的一桩交易,但或许是北境太过荒凉,两个不得自由的人在孤寂的夜里依偎着取暖,竟也生出些真情。
祝余的手覆在坟包上,想起她爹永远温柔注视着她娘的目光,笑了笑,与梅简说起了萧持钧,像情窦初开的女儿,第一次与父亲说起自己的意中人:“我有一个很喜欢的人,等天下太平了,我带他来看你。”
她低了低头,再开口时便带了些哽咽:“你会喜欢他的。”
风拂过身后的山林,发出窸窣声,祝余将酒坛盖好,伸手摸了摸模糊的碑文,她与母亲在流民中失散,至今未寻到她的任何消息,不知此生是否还有机会再见一面。
墓碑前的野花被风吹散,细碎的花瓣被卷起来,飘扬几瞬,落在祝余的裙角边,似叹息似眷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