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柔危隐约听见有人哽咽。
女人在这个时候开始踉跄,她摁着发痛的额头,不同的几股意识在她的脑海中冲撞。
冷柔危的意识在这时回笼些许,她缓缓睁开眼。
她变得很小很小,一根脐带缠绕在她的身上,她的皮肤有点痒,那根脐带试图在她的皮肤上扎根。
原来她在一只温暖的茧中。
冷柔危通过脐带的连接,听到了另一个人的心声,她好像在哭。
——你怎么会是我阿娘呢?
——我阿娘怎么还会活着呢?
几股意识在混沌挣扎,一会东风压倒西风,一会儿西风压倒东风,冷柔危又开始做梦。
水明昭最爱的阿福,在他四岁那年夭折。
她抱着阿福小小的尸体,枯坐了三天。第三天新王去见她的时候,她的眼泪已经哭干了,意识也恍惚。
她总觉得阿福还没有死,还不断地帮阿福梳理着头发,擦着他的小脸蛋。
直到新王从阿福的眼睛里拎出一条蛆虫,逼着水明昭看,水明昭彻底疯了。
她瞪着眼睛问新王:“阿福是不是你杀死的?”
新王道:“你疯了?简直胡言乱语!”
水明昭基于“母亲”两个字构建起的活着的意义彻底崩塌,她在宫殿内砸了三天三夜的东西,心中那团无处发泄的怒火始终无法平息,直到她疲倦得再也动不了,瘫坐在地上,看着那一盏闪烁的灯火。
她的生命毁于一场大火,那就让这场大火彻底将她烧死吧。
可她终究没能死成。
因为她还是两族交好的纽带,她还是狐族世子和公主的母亲,新王不允许她死,他千方百计让大夫将她救活。
那个时候,小小的奚珑和婉舒已经会奶声奶气叫水明昭娘亲。新王日日让乳母带着两个孩子看她。威胁她不许再死。
但水明昭和死也已经没有差别。她整日整日地枯坐在玫瑰椅上,也不出门。两个孩子来到她面前,她也呆呆地像个木偶,只有她们唤她娘亲的时候,她才会怔愣片刻,露出一个笑容,将她的两个孩子抱在怀里。
直到水昊天听闻风声,杀到沙城,要见水明昭。
新王含糊其词,说水明昭长子新丧,神思悲痛,需要静养,将人盖着斗笠,送还给水昊天。
水明昭在马车上昏睡了一路,水昊天没有忍心叫醒她。
回到东海,水昊天将斗笠揭下,陪水明昭吃饭,说话间才发现,她这幅样子,几乎是人不人,鬼不鬼。
这些年的怄气和隔阂都已不重要,水昊天眼眶发红,恨铁不成钢地问:“你为什么不跑呢?”
水明昭安安静静地吃饭,好似很平常。
水昊天没有说更多,陪着她一言不发吃完这一餐饭。
就在水昊天叫御医来为水明昭诊治的时候,水明昭毫无征兆地拔出簪子,扎向了自己的颈脉,鲜血汩汩流出,水昊天抱住了她,去捂住她的伤口,可那血总是堵不住。
水明昭低声说了些什么。
“求求你,”水昊天凑近了,听见水明昭有气无力道,“别救我。”
……
“阿昭!”水昊天发颤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你到底是不是阿昭?”
女人在逃跑中跌倒了,怀里却仍然牢牢抱着那只肉卵,她跪坐在地上,抬眼冷冷看着水昊天,喃喃,“我的孩子……娘不会再放下你了,娘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
无数的梦境像泡沫一般汹涌而出,将女人和水昊天彻底淹没。梦境开始变得猩红诡异,泛着滔天血光,这些噩梦会吸食人的精魄,所有人都会在恐惧中退变成孩子——女人最擅长养育的孩子。
她会将它们重新养大,它们都会是她的孩子,它们再也不用害怕。
冷柔危的梦境被血光浸染。到处都是血,是冲天的腥气。
地母王蚌是如何成为圣物的呢?
要制作这样一个强大的母体,就要取无数的子脏,炼化成一体;要诞育无数的英杰,就要取无数的肉胎,放到母体中孕育。
水昊天的眼里,人可以分几类。一类,是可以提供子脏的人,所以水族没有女人,没有母亲,只有被取出来的无数的子脏。有子脏,就能确保源源不断地孕育。
另一类,是可以打碎根骨,成为肉胎的人。这些人可以是被取走子脏的人,废物再利用,也可以是资质平庸,对水族做不出任何贡献的人。总之,在水昊天的眼里,都是废物。
所以地母王蚌的设想提出之初,反对的并不止水明昭一个,几乎所有人都认为水昊天疯了。
但当动荡的时局逼迫水族必须要找一个出路,水族自身在内乱中清洗了几波势力,重新建起冷酷的联盟,最终同意水昊天的设想。
只要能壮大水族,哪管它罪孽滔天。
这样做,的确让水族拥有了圣物,水族日渐壮大,发展也有了起色。从一开始东海三洲分立,到后来被水昊天统一。
但地母王蚌真正成为圣物,是水明昭死的那一天。
水昊天抱着渐渐失去血色的水明昭,悲恸欲绝。
他从来没有和任何人吐露过,他知道一个秘密。
在灭世之战消失的那几天里,他窥见了未来。
他的妹妹是气运之子,能够挽救水族于危困,但代价是她要变成一个不断诞育子嗣的怪物,锁在东海。
水昊天回来之后将自己关起来,几天没有和任何人说话。他既兴奋又担忧。他想振兴水族,但他不能失去水明昭。
地母王蚌的构想就是这样提出来的。只要按照那个预言中的描述,制造出一个相似的东西,天道就会被相所蒙蔽,水明昭既不用承受痛苦,水族也能振兴。
水明昭同他置气,水昊天也可以忍受,只要她能好好活着就可以。
水昊天为水明昭选了一个夫君,他知道把水明昭交给瑾华,就算两人没有感情,她也一定会过得很好,因为瑾华是一个很好的人。
水昊天以为他找到了世间最好的解法。可世事发展早已超出了他的掌控,瑾华死,兄妹两人关系进一步恶化,水明昭更是不愿再见他。
直到水明昭的血染红了水昊天的衣襟,自毁神魂,求他不要再救她,水昊天才知道什么叫天意弄人。
他自以为苦心守护多年的妹妹,最后死在了他怀里。
水昊天忽然觉得自己被天道愚弄了,他痛极反怒,眼里露出癫狂嘲弄之色。
既然一切都无法更改,那不如就让他亲手送他的妹妹走一段路吧。
这样,她就可以永远留在他的身边了。
水昊天的超级母体融入了水明昭的血肉,水族的炼器师围在这个血肉怪物身边炼制了足足八十一天,借着水明昭身负的天地灵韵,将所有的子脏连为一体,它们有了同一个意识,同一个形体。
地母王蚌诞生。
……
水昊天穿过这些血色的梦境,穿过孩子的哭声,穿过母亲的低泣,那些滔天罪孽连成血海,兜头淹没水昊天的世界,仿佛天谴降临。
他应该恐惧吗?
不。他什么都没有做错。
他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水族,都是为了阿昭。他做了一切他能做的。他有什么错?
阿昭还活着,只要找到阿昭,他就不再是孤身一人,他就能再和阿昭在一起,他们是天生骨肉相连的兄妹,是世上最亲近的人。
否则,这溃然倒下的水族,他独自一人要如何面对?
“阿昭!”水昊天提起剑,砍向眼前越来越混乱的幻影,不断呼唤水明昭的名字。他发了狠,不管不顾,要砍出去。
冷柔危是听着另一个人的哭声醒来的。
娘……
冷柔危感受到的几股意识仍在挣扎,她看着肉茧,终于清醒,外面的人并不是她的母亲,她的母亲……她的母亲是笼在她身上的,琉璃翎羽的白光。她仍然在保护着她。
冷柔危小小的身体并没有影响到她的法力,她用弑神血弩扎破肉茧,自上而下划开,女人痛苦地佝偻着身子,更紧地抱住冷柔危。
“轰!”
一股巨震波开。
水明昭的幻境忽然全部破碎,水昊天提着剑,从漫天融化的幻境中走出来,眼里遍布血丝,伸出手,“阿昭,听话,把孩子给我。”
四面八方的锁链缠绕过来,冷柔危这时候才发现,原来这就是地母王蚌腹中,她们一直都没有逃离这里,水明昭已经遍体鳞伤,可是她死死地抱着冷柔危,两个人被锁链紧紧锁在一起。
或者更确切地说,被冷柔危割开的肉茧,根本不是肉茧,就是一层一层的锁链,是从冷柔危身上蔓延出去的锁链。
“我是她的娘亲,我不允许你把她带走。”水明昭抱着冷柔危不放手,可越是抱紧,那锁链也缠得越紧。
冷柔危忽然明白,水明昭抱着她,两个人都会被缠住,放下她,才能自由。
“你为什么不跑呢?”梦境之中,水昊天的那句话忽然响在耳畔。
这一刻,冷柔危忽然知道了答案。
因为她是母亲。
母亲,总是擅长超越平凡,成为伟大的存在,而这伟大,要堆叠起无数常人无法忍受的牺牲,无限地接近神。
冷柔危的心口一下子被紧紧揪住,一股强烈的感情在胃底涌上喉头,好像以前不能明白的种种,在这一刻,都模糊地有了答案。
冷柔危想起喜怒无常的母亲。
或许是因为那时候的冷柔危太小,总是觉得母亲是全能的神,如果母亲爱她,她就拥有全世界的快乐,如果母亲恨她,她就被全世界抛弃。
原来,一个人并不会因为成了母亲,就成为给予无限的爱的神,母亲也会崩溃,会脆弱,会有做不到的事。
记忆中被关起来不见天日的母亲,给冷柔危强烈的恨,也给她爱的母亲,最终跳下万魔塔离开的母亲——
她也曾挣扎过吗?
她也曾如水明昭一样,抱紧她,只会被困住,只有放下她才能自由吗?
如果爱已成为枷锁,如果爱到尽头,已托举不起神一样的伟大,或许只有放手。
“你跑吧。”冷柔危看着水明昭的眼睛,忽然开口。
隔着百年的时光,也说给那一端的母亲。
直到今天,冷柔危才发现,原来她在精神上从来没有和母亲分离过。
如果当初是因为年幼,无法不去依赖,所以将母亲当做神,那么现在她已经成年,可以离开她了。
水明昭迟疑了一瞬,似乎没有听懂小冷柔危的意思。接着,她瞳孔轻缩,水明昭眼里的小冷柔危举起锋利的血弩,瞬间割破了缠绕在两人之间的无数道锁链。
小冷柔危从水明昭的臂弯里坠落下去,就像百年前她的母亲坠下万魔塔一样。
坠入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