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面岩壁表面有些刻痕,方方正正,看起来像是一张棋盘,其中以实心圆点代表黑子,以空心圆点代表白子,刻成一张棋谱状的图案。
昏黄的烛光下,曹景眼神明朗,望着岩壁上的棋谱,回忆汹涌而来。
来鸿清棋院担任监院的第一年,曹景就遇到了陶智。
陶智是独自一人前来棋院求学的,他没有带任何高官名士的荐信,只是带着简陋的行李和两个冰冷的馒头,穿一身老旧却干净的书生袍子,站在举办入学测试大典的棋馆外求着让他下一局。
在棋馆里参加测试的都是世家子弟,守在馆外的棋师先生没看到陶智的荐信,不由分说就要赶他走,结果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却指着靠近门边的一局棋说,如果换他执黑,他会落一枚子在棋盘的天元处,围绕这枚子经营棋势,黑子一方必能在进入收官之前取胜。
那局棋执黑的正是赵知海,他刚要呵斥门外的少年不懂观棋之礼,却被闻声前来的曹景止住了。
曹景看了看赵知海面前的棋局,发现少年说的没错,落子于天元处是执黑一方最上策的选择。
曹景马上就注意到门外那个清瘦简朴的年轻人,请他进棋馆来做棋力测试。
陶智在棋馆外耽搁得久了,进馆后没人空出来给他做对手,曹景便亲自上阵,与陶智对弈。
毫不意外的,那局棋陶智惨败,但曹景却发现这少年棋风多变,经营时沉稳老练,出击时灵动飘逸,根本不像是一个十二岁出头的孩子。
曹景给他定了火组三等,并在此后对他多有留意。
陶智虽出身低微贫寒,幼年丧母,只有一个给当地乡绅耕地的父亲独自养他长大。陶智从小就爱看乡绅手谈,后来竟在弈棋上无师自通,在他家乡难逢对手。
乡绅说,这样的少年,不去鸿清棋院学棋着实可惜,陶父听信了,便找乡绅借了些钱,让儿子前去鸿清棋院求学。
那乡绅眼力极准,陶智在手谈一艺上可说是天资卓绝,学艺练棋又非常刻苦,曹景就没见这少年有过一刻偷懒。
在鸿清棋院学了四年棋,陶智从火组三等一路升到风组二等,又在十六岁那年连克棋院里一众棋师先生,赢下山长欧阳奕后,他又紧接着向当初招他进入棋院的曹监院发起挑战。
那时曹景已是名扬长安洛阳两都的大棋士,但没人觉得挑战曹景是陶智不自量力,相反,有不少棋师棋生都认为陶智对曹景有一战之力。
陶智的升组对弈备受瞩目,曹景特意把这局棋安排在容州城内最大的酒楼,消息一放出,即引得大江以南许多爱棋的达官贵人前来观战,那日,陶智和曹景从午后酣战到黄昏,最终陶智在收官阶段落下神之一手,以半子的优势拿下胜局。
曹景太久没下过如此酣畅的一局棋了,决出胜负后,曹景看着坐在棋盘对面向自己拱手行礼的爱徒,满眼都是慈爱。
“我还记得,我和陶智下棋的那天,醉云楼内外人山人海,淳王,谢大人,沈大人都来了,”曹景悠悠道,“将军,您可曾来观棋么?”
“继续往下说。”徐耀面无表情道。
曹景一笑,再度讲述往事。
陶智的升组测试过后没多久就到了当年的秋奕选拔,那时候鸿清棋院还只有一个前去神都参加决选的名额,但整个棋院上下对谁能去神都几乎没有半点争议,经过与曹景一役,所有人都认为这个名额非风组三等的陶智莫属。
有能力从曹景手里取胜的棋手,莫说鸿清棋院了,可以断定,大江以南整个国界内都鲜有对手。
身为监院的曹景也是这般想法,他甚至认为所谓选拔不过是走个过场,只是让陶智名正言顺的去神都罢了。
然而,就在选拔赛前,曹景听到了一些令他担忧的传言。
有棋先生说,这段时日经常看见陶智宵禁时间还在棋院里转悠,有时候遇上雨天,也总见他一个人待在棋馆里。
又过了几天,曹景与陶智在天权棋馆下棋时,见他脸上多了好些淤青,嘴角有很深一道口子,问他,他便说是不小心磕碰到的。
鸿清棋院里有不少门阀士族之后,曹景早就知道这些纨绔子弟时常对出身寒门的同窗施以霸凌之举,他也出面训过几人,然而棋院山长欧阳奕从来都是个胆小怕事的主儿,他最怕的就是得罪了权贵,是以常常劝曹景不要多事,那些所谓的霸凌不过是年轻人之间的玩笑打闹,过一阵子就会重归于好的。
甚至有一次,江南沈家的少爷在膳堂当众踢打一个布商之子,把一碗热汤扣在那少年头上,原因不过是这少年拒绝把餐桌让给沈家少爷。曹景当时执意要责罚沈少爷,欧阳奕说什么都不同意,还因此停了曹景的职,让他闭门思过。
鸿清棋院有这样一个话事人,纨绔子弟的嚣张气焰越来越盛,只是让曹景意想不到的是,就连棋院里的翘楚,也逃不过权贵的欺凌。
后来曹景暗中调查,才知道是当时与陶智同住一间寝房的徐万钧在欺辱陶智。
徐万钧棋力不差,那时他是风组一等的棋生,在他之上只有陶智和另一个风组二等的布商之后,徐万钧想拿到去神都的资格,这两人是立在他面前的两座山。
秋奕选拔开始前,那布商的儿子却主动退出了棋赛,按他的说法是他准备欠妥,打算来年再做打算,于是徐万钧的对手就只剩陶智了。
为了逼迫陶智退赛,徐万钧带着谢刺史的儿子和沈家公子时不时就对他拳打脚踢,陶智只要回到寝房就会挨打,没办法,他便只能在棋院其他地方过夜避雨。
得知了情况的曹景狠狠训斥了徐万钧三人,罚他们关入九灵山下的洞牢,还要剥夺他们参加选拔的资格,然而仅在半个时辰后,欧阳奕就亲自带着三人回到棋院,找到曹景,在三个少爷面前警告他,若再有下回,欧阳奕一定会以山长的名义禀报给徐都督,谢刺史和沈家家主,由他们来找曹景谈。
曹景到如今都记得那天,恼怒的欧阳奕大声呵斥道:“我可不管你是什么九品守拙的大棋士,在沈谢徐三家面前,纵使你百品棋力又如何!”
从那时起,曹景就知道,无论他和陶智棋下得有多好,棋品有多高,在门阀世家面前,他们皆如蝼蚁,想要与世家大族争个公平,无异于蝼蚁撼山。
曹景给陶智换了间寝房,让他独自住到编号为寒露的寝房去,课余也以指导为名,尽量跟陶智在一起,让徐万钧三人没有下手的机会。
他能做的就只有这么多了。
有了曹景的保护,徐万钧确实也消停了些,曹景也一度以为这位公子回心从正,要在棋盘上与陶智来一场坦坦荡荡的较量。
直到那件事发生,曹景才知道自己大错特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