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医生说的狗和膝盖的例子她勉强能懂,可那门口画着的、像树根又像长绳的东西,竟然是人身体里的一部分?
她活了这些年,怎么从来不知道身上还藏着这些玩意儿?
“那……”宋必姜迟疑着,带着几分难以置信的探究,“这东西……长在哪儿?”
“不是‘长在哪儿’,”秦医生纠正道,她的声音似乎比刚才低沉了一点,“是‘无处不在’。从你的指尖到脚底,从皮肤到骨头里,都布满了……只是它们太小,看不见,摸不着。
可就是它们,让你能眨眼,能呼吸,能感觉到冷热疼痒,能记住事情……从你生下来,到你咽气,它都在那里,无声无息地管着你。”
秦医生的语气里莫名透出一丝落寞,这不像是在单纯地讲解一个新鲜事物。
宋必姜被这情绪感染,小心翼翼地问:“秦医生……您是专门研究这个的?”
秦医生扯了扯嘴角,算是个笑容,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她站起身,拿起桌上的书轻轻掸了掸,仿佛要掸掉不存在的灰尘。
“听宋女士似乎对这挺感兴趣?明日十点,我在光明街那边有个小讲座,有空可以来听听。”
这语气,显然是送客了。
宋必姜也识趣地站起身,道了谢,转身往门口走。
手搭上门栓时,她回头随意问道:“秦医生,您以前也医馆吗?”
秦医生明显一愣,眼神有瞬间的放空。
随即,她右手拇指飞快地在其余四指关节上点动,如同在掐算着什么,嘴角甚至习惯性地勾起一丝洞察世情的弧度。
“哎呀,”她声音都变了个调,带着点旧日油滑的腔调,“以前?以前我是个骗子。”
她那双刚才还带着医者沉稳的眼睛,此刻锐利地看向宋必姜,仿佛能穿透她,“最喜欢的就是你这种涉世未深、心事重重,又带点富贵气的‘小娘子’了。”
这突如其来的转变和话语,让宋必姜心头一跳,她看着秦医生脸上那混合着自嘲与某种久远职业习惯的神情,一时间竟不知如何接话。
“走了!”宋必姜匆匆丢下两个字,几乎是逃也似地拉开门出去了。
门轻轻合上,诊室里恢复了安静。秦医生脸上那点刻意摆出的江湖气瞬间消失无踪。她缓缓坐回椅子。
抬手,用力揉了揉眼睛。
“书看久了,眼睛有点酸……”她低声自语,向空荡的房间解释那微微发红的眼眶,解释那点突如其来的湿润感,不是因为别的。
突然旧事重提,秦医生也想起她的前半生。
混迹江湖,拜了个半吊子师傅,学了些察言观色、故弄玄虚的本事。
她天生有副好记性和一张能说会道的嘴,竟比那庸碌半生的师傅更会“看人下菜碟”,渐渐成了些富户后宅的“座上宾”,指点明津。
师傅,一辈子没混出什么名堂,最欣慰的事便是收养秦医生这个徒子。
她说:“记住,我们这行说到底,就是要看清人心呐。”
算算时间,师傅去世也有十二年了。
秦医生疲惫地闭上眼。由因至果,神经反应,多么清晰的链条。
就像她给宋必姜解释的那样,一个刺激,一个反应,中间连着看不见的“线”。
她看着这窗明几净的医院,看着自己这身白大褂,再看看外面平原县井井有条的一切。
同一片天,同一群人,竟然能从招摇撞骗的“神婆”,变成“医生”。这翻天覆地的变化,又是怎样的“因”,结出了这样的“果”?
她快四十岁了。前半生像只野狗,凭着本能和一点小聪明在泥泞里刨食。
后来呢?就像她对宋必姜讲的那个“来福”的故事。平原县给了她食物(新的知识、安定的生活、受人尊敬的身份),同时一遍遍告诉她:“你是医生,秦医生。”一遍又一遍,日复一日。
于是,她真的变成了“秦医生”。她学会了问诊,学会了开药,学会了那些关于神经、关于身体的道理。
她被驯化了。
像那条叫一声名字就会跑来的狗。
用新的“因”,覆盖了旧的“因”,结出了新的“果”。
这驯化让她有了体面,有了归属,甚至有了……某种价值。
她感到一种深沉的疲惫,并非厌恶平原县带来的一切——恰恰相反,她感激这里。但这感激之下,是更深的茫然以及恐惧。
从前的她和平原县外的人,何尝不是接受另一种驯化?
她不敢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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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座设在光明街上一家颇有名气的茶馆。据说那位如今在平原县名声赫赫的盖君尧,其崭露头角的第一桩事,便是在这茶馆里发生的。
“你问盖君尧是谁?”大姐转头看了宋必姜好几次,像是看着面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