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珝接到新妇,向崔拂拜别,然后他亲自驾着马车,行往宫中谢恩。
马车一路行驶到了承天门外,一对新人在一众宦官的陪伴下步行到思洛宫,在外殿向永平帝谢恩,接受御赐的礼物,然后返回新府。
知仪崔氏与姑氵宿晏氏联姻,大婚之日现场声势之大,宾客之众可以想见。此刻一对新人在宫中尚未归来,离新府门口还有不少距离的地方已聚集了数不清的香车宝马。后来马车驶不进长街,宾客们便只能提前在街尾处下车,沿着狭窄的街道往新府走去。放眼望去,那一颗颗移动的人头除了当朝权贵便是名流士子,总之非富即贵。
抛开上述人物不谈,很多从外地赶来参加婚礼的地方官们平时也没有机会来东都,想和权贵们攀谈的心通常会比京官们迫切。对他们来说这也不仅是一场婚礼,而是一次难得的交际机会。
西越以美称先,东越直接以貌取人。常人若无崔庭,夏沿那样顶级的声望,彼此之间难免先敬罗衣,后敬人。今天这种场合,大部分宾客都穿得很光鲜。唯有一人,穿了身只可赞为整洁的布衣。
虽然衣着朴素,又身处在锦绣堆中,可是蔡欣一点都没觉得不自在。和在场所有的人一样,他很清楚自己来这里的目的。不似旁人左右逢源,遇山攀山,遇水涉水般的忙碌着,蔡欣只为一人而来,而且他很快就找到了。
从前无论走到哪里都会被团团围住的夏沿,此刻也是如此。
被挡在人群之后的夏沿脸上的表情忽然顿了一下!他向挡在周围的人推辞,随后便拨开人群,向人墙之外走来。
蔡欣看上去还是那么地朴素,只有加快交叠的步影泄露了他内心的激动。
失去了人群的遮挡,蔡欣更能清楚地看到夏沿:他肤色白皙却不显文弱,像是雪山上的孤松,表面上倔强独立,实则根深万里。唯一与想象有点出入的是眼前的夏沿脸上的表情更明快些,与刚才他处在人群中的游刃有余有些不同。
夏沿步履如风,路过那些向他问好的人,此时直面蔡欣而来。蔡欣的心跳陡然加速,他忽然忘了自己事先精心准备的开场白,也忘了他反复雕刻而成的行礼方式。一股强光随着夏沿的接近将周围照得越来越亮,所有的人,事,物,乃至时间都已停下,唯有他和夏沿相向而行。
夏沿来到蔡欣面前的不远处,脚下步子没停,人先向着蔡欣微笑颔首。翩翩风度之下也有令人惊喜的亲和铺面而来,他明明就与刚才站在人群中的夏沿不是一个人!倾盖如故,难道就是如此吗?蔡欣双眼异常的明亮,微微抿紧双唇好像在压抑着什么。
“夏大人,别来无恙。”蔡欣插手弯腰,闭眼之时眼皮子还被眼中的温热蛰得发颤。
清风从侧面拂过。
“珍首。”
夏沿清晰而和悦的问候声从蔡欣的身后传来。蔡欣直起腰,猛地一回头,只见夏沿在一人面前停下,行礼时,常年如修竹般挺拔的背影迁就地向前微弓着。
蔡欣顿时感到胸腔内痛得一震!
他就是公良犀?东都有名的纨绔,阵前公然违反军纪,被谢雪关禁闭的那个公良犀?不!夏沿怎会和他亲近,一定是自己看错了。
蔡欣紧紧地盯着夏沿,但不知为何,他只能听见夏沿说话的声音,却仿佛听不到他说话的内容。他越是努力地去听,他的世界就变得越发的单一。在漫无边际的噪声中,蔡欣满眼所见都只是夏沿和公良犀站在一起亲切地寒暄。之后夏沿又向公良犀提议了什么,公良犀也连忙向外一伸手,然后便陪着夏沿一起往人少的地方走去了。
在场不识公良犀的人毕竟是少数,刚才又是夏沿主动去找他的,旁人自然不会那么不识趣,此刻还跟过去打扰。
蔡欣只不过往夏沿离去的方向走了两步,然后便停下了。
鸣金般的噪声不知是从何时开始消失的,蔡欣听到的声音里也重新有了内容。
“听说夏大人北上时,蔡郡守曾在府中遍植红梅,后来夏大人只观赏了梅花,却没见到蔡郡守本人。若蔡郡守今日过来,再遇到夏大人,不知这算不算是‘久别重逢’呢?”
“蔡郡守虽然没见过夏大人,可他院子里的红梅却代他见过。”
“固泽兄难道是在与我等说笑?那红梅是种在蔡大人的院子里不假,但不过是乡间一野物尔,安能取代得了堂堂的郡守大人!除非那梅树成了精,那蔡大人今天说不定还会派它来贺喜呢!”
笑声刚起,只听一人淡声道:“果真如此,今日的主角不是新郎新妇,反而是蔡郡守和那红梅精了?”
一时间,笑声如破口袋里洒出的面粉,扬得满天都是。
听到这里,蔡欣只是掸了掸衣袖,然后头也不回地独自离去。
又过了一会儿,只见有十几个身穿吉服的小厮列成一列,像剪刀一样从中间把稠密的人群向两边裁开,人们仓促避让时,人群里也响起了一阵互招呼提醒的声音。
夏沿和公良犀听见远处传来动静,知道是新人将至了。公良犀将横于腹前的那只手微微抬起,望向夏沿道:“汝成不必说了!此事是个误会,我想景观也不会把它放在心上。回头我找他问问,若真有误会我自会尽力调解,不让伏大人受委屈。”
夏沿双手负于身后,听到公良犀如此承诺,便将一手横于身前,微微一欠身道:“那便有劳费心了!”
公良犀连忙欠身还礼,起身时眉目间一片祥和。
远处,马车缓缓从街尾驶入,在新宅门口停下。
莞尔提前三天过来受训,此时也早已守在了车旁,等着搀新妇入门。
车帘掀起,新妇低着头从车内款款而出。即便在凤冠霞帔,重重礼服之下也能见其身材窈窕。而她举手投足之间更有一种士族女子特有的矜持高贵,就连那满裙的琳琅环佩都变得有些相形失色了。
下车后,崔瑛将一手向旁伸出,莞尔如事先排练的那样弯腰伸手去扶,忽然她感到掌心处传来微微地震颤!仿佛对方的手有被刺到,下意识想要远离,但很快反应过来,仍是安心地在她手中落定。
莞尔的动作很是从容,此时她也谨记着教习嬷嬷事先教她的那样,把头垂下,然后一边扶着崔瑛慢慢地往新宅里走,一边不动声色地把自己的宽袖往前推一推……
院内早已准备好用青布搭建的临时青庐,新人进门后先向晏珝的祖母——本朝目前唯一一位还在世的一品诰命夫人钟氏奉茶行礼,然后向天地,还有彼此行礼。行完三拜之礼后,新人便会在亲属的簇拥下步入新房,完成共牢合卺,至此才算礼成。
接下来,新妇只需在新房内等待,新郎则会被一干亲朋好友起哄着推出去宴客。
此时新月未起,热闹还停留在院墙之外。新房内烛光潋滟,红绸欲燃,却仍只是一派温馨的静谧。
莞尔走到了案前,看看上面摆着的几盘点心,转身道:“郎君在外间宴客,一时恐不得回。夫人忙了一天,不知腹中是否饥饿?”
崔瑛抬起眼眸,看到莞尔正站在不远处,回过身子来问她。周围烛光繁盛,莞尔直白的关切和未加修饰的语气让崔瑛感到一阵恍惚。仿佛在莞尔的眼中,崔瑛不是一个新妇,而是个干了一天活的苦力,现在地主们都走了,她也终于可以吃点东西了。
“我不饿,斟茶即可。”崔瑛淡淡道。
“是。”莞尔欠身,又转回去斟茶。斟好了茶,莞尔把它端到崔瑛的面前,用双手递上前道:“夫人请用。”
崔瑛接过,同时横袖以遮面容。
开始崔瑛只是想沾一沾有些发干的口脂,随后只见那红袖慢慢地抬高,崔瑛的头微微地向后仰着……
崔瑛把杯子给莞尔。
莞尔接过后道:“夫人,还需再饮一杯否?”
崔瑛:“不用了。”
莞尔一低头,转身想把杯子放回到案上。
“你不是这府中的侍女吧?”崔瑛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莞尔手上的动作微微一顿!很快,她放下了杯子,转身回到崔瑛的面前,矮身道:“禀夫人,奴婢莞尔,原是一名侍卫,日前受主上差遣,故而来此帮忙。”她矮身的动作的确略显僵硬,开始崔瑛只当她是被识破了身份所以紧张,但听到她说她是侍卫时,崔瑛不禁感到十分惊讶。
莞尔本来就不爱笑,此时只是依照侍女的身份摆出一个标准的行礼姿势。但只要再细看看,便可发现她低垂的眉目间其实全无惊恐,周身的气质在面对质疑时也显得沉稳而坚毅。
“你习武?这么说不是我的错觉,你手中的确有胼胝?”崔瑛望着莞尔,眼中蓄起了一丝好奇。
“是奴婢冒失了,行动之前忘了清理双手。冒犯了女郎。请女郎恕罪!”
把婚礼说成是一场行动,莞尔极力压制才使得眼中急剧攀升的氤氲消退,同时把头低得更低一点。
有这样一个不走寻常路的“侍女”出现在自己的婚房中,崔瑛一边觉得荒唐,一边又忍不住觉得她有些可爱。且她说得也没错,士族间的联姻不过就是一场为了垄断权利而展开的行动,自己身为士族之女,早晚都有这么一天。她如今心如死灰,何必去管对方是谁!
想到这里,崔瑛的心忽然变得轻松了许多!再开口语气里已多了一份轻快:“无妨。你刚刚说你是,你是侍卫?”
“是。奴婢是郡守的随行侍卫,平日里也只负责保护郡守一人。”莞尔还在担心会给晏珝惹出麻烦,在话语间也想向崔瑛证明,晏珝不是随便挑一个人来侍奉她的。
崔瑛:“你这名字有趣,是谁给你取的?”
莞尔:“是……府上小郎君所取。开始只是个外号,后来大家都这么叫,就干脆改了名。”
“你是哪位郡守府上的侍卫?”
话音落下,莞尔呼吸微微一滞,同时她迅速垂下了目光,看上去倒是神色如常:“奴婢是梁郡守府上的侍卫。”
“哦,”崔瑛停了一下,又道:“所以你的名字是梁桢,小梁大人所取?”
莞尔垂着目点头:“是。”
想到那个素来冷冰冰,不苟言笑,故作老成,又天生带着沙嗓的梁桢竟也会有这样顽劣的时候,崔瑛本来淡然的唇角忽然牵出一个浅浅的弧度。
莞尔虽然低着头,目光只能触及到崔瑛的腰腹及以下的位置,但以她的敏感却感觉崔瑛对她刚才所说的话似乎并无芥蒂。
当崔瑛再开口,莞尔发现她的兴致实与刚才无二:“那你平时——”
咚!咚!敲门声响起,崔瑛的话被打断了。
莞尔抬起头,先向崔瑛矮一矮身子,然后便快步往门口走去。
“何事惊扰?”莞尔隔着门道。
门外的小厮本来还在等,不知何时里面的人已经到了门口,顿时一惊,忙绷紧了身子回道:“公良氏的女郎请见夫人。”
莞尔又转头望向了深处。红帐之后很静,随后崔瑛的声音从那里传出,仿佛比实际距离要远:“莞尔退下,请公良氏的女郎进来。”
“是。”莞尔转身将门拉开,对外行了一个矮身礼便侧身让开。垂目在原地等了一会儿,莞尔走出了新房。
双门在她的身后轻轻地合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