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嚏!阿噗!噗!”
第一个喷嚏声从草丛里传出来时,邓崌就紧紧地捂住了口鼻,蹲在地上一脸惊恐地望着回头瞪他的百夫长,然后忍不住接连打出了第二和第三个喷嚏……
香夔把戈抱在怀里,伸手去捂邓崌的嘴,结果被喷了一手的口水!
邓崌几个喷嚏打完,总算舒服了一点,用眼神示意身边的香夔松手。香夔把手松开,邓崌长长地松了口气。现在还不到寅时,四周黑压压的,他们在草地里蹲了已经快一个时辰了。
“灵均,都是你干的好事。”邓崌轻轻地吸着鼻子,十分可怜却只敢压低声音责怪香夔:“打仗岂非我等所长。珍首是武将,他抢着上战场也罢,你为什么要去附和他?他挨了一顿好板子,现在安心在营中躺着。可怜我却在这里陪你担惊受怕。”邓崌伸手想把怀中的戈握住,结果被戈杆冰到,手一哆嗦连忙又收了回来,还是那样紧紧地抱着。
邓崌伤了风,香夔也好不到哪里去,他把湿漉漉的手夹进腋窝,目光却投向远处灯火亮起的绿禄营地,低声道:“大功在前,管什么文臣武将。冲锋的人都已经去了,我们只不过等待命令与他们应和就好。谢芳这是要把功劳送给我们,你怎么不明白?”
邓崌急吸了一下鼻子:“我明白啊,可是——”
“住声!”百夫长回头低斥,邓崌和香夔立刻低下了头。
顺着香夔看邓崌的方向,可以看到蓝萌正蹲在他们不远处。他抱着戈,身子紧紧地缩着,香夔只能隐隐约约看见他被冻得通红的鼻头。可也不知为什么,同样是紧缩着身体,邓崌看上去显然紧张到不行,而蓝萌给人的感觉却只是在竭力地抵御严寒。
突然香夔感到手背上一冰,回目望来,只见邓崌握住了他的手,声音很低却也很激动地说道:“来了!”
草丛里原先还有些窸窸窣窣的声音,都是待在后方的援军们受不了长期保持蹲姿而捶腿或悄悄活动的声音。此时这阵骚动完全消失了。
寂静的旷野上传出一阵单调的马蹄声,每一声都比前一声离草地更近。前排的兵士们像捕猎的狮子一样把身体压低前倾,可以想见他们背部的骨骼和肌肉在厚重的黑甲下绷紧隆起。手中的戈头全都低低地指向了前方。后排的援军们也将长戈紧握在手中,看不到前面的场景,只能紧靠着彼此,焦灼地等待着。
只见从营火中纵马而来的那人渐渐露出全貌,一身黑甲红巾,却是自己人。前排剑拔弩张的气势瞬间尘埃落定。
那人在草地前勒马,马儿前蹄高高扬起之时,那人便朗声道:“少将军有令,全军立刻收兵回营!”马蹄砸地,那人刚好说完,也不耽搁一点时候,立刻拽开缰绳,带着马儿原地转了半圈,便又飞驰而去。
没过多久,马蹄声被前面响起的鸣金声淹没。蹲在后面的人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何事,却看到前面的人全都站了起来,再听前面传令官的声音一层层地传递过来,才知竟是要收兵回去。前排的人都已转身,潮水般地向后面推进。
香夔呆立了片刻,忽然逆流而上。邓崌失惊却抓他不及,眼看着香夔跑到了百夫长的面前,大声问道:“为何要退兵?”百夫长似是气极又不得不忍耐,猛推了一下香夔,劈头盖脸地冲他暴喝道:“全军回营!”
邓崌急忙冲上前扯过香夔,不敢看百夫长的神色,拉着香夔便赶紧往回走。
大军在天亮前回到了营帐,援军们这才知道当夜前方的夜袭根本就没发动。计勒小王子先派人送来了和书,表示他们愿意无条件撤出三佛关,但请谢雪同意让他用梁洪换回王叔贺尔莫潘。
正午,郎辜把双手被紧紧缚住的贺尔莫潘和他的部属从军牢里提了出来。贺尔莫潘他们口中的麻布自从他们被关押那天起就被拿下了,但贺尔莫潘却再没有说过一句话。此时从军牢里出来,这位习惯了在塞外烈日下奔驰的将军却仿佛难耐阳光的刺激,他闭上了眼睛,把头偏向一侧。
“哼!”贺尔莫潘痛哼一声,跪倒在地,头也因为眩晕而垂了下去。他的部下见此情景,纷纷龇牙咧嘴地,大概是用计勒语凶狠地咒骂着郎辜。
郎辜好像听不见似的,提起枪来对着其中一个胡人的背又是一下重击。胡语声立刻变得更加激烈了。
枪身再次举起,却没能打在下一个胡人的身上。周遭渐渐安静了下来。
郎辜望向自己高举的手腕,躲开那团折射在抢杆上的刺眼光晕,他望向了身侧的王练。脸上的狠厉慢慢褪去,郎辜最终望向了对面的谢雪。
“都住手。”谢雪沉声道。
王练向谢雪一颔首,便想把手松开。只是他松手的时候眼睛还盯着郎辜,其中暗含防备与警告。
“大将军。”郎辜持枪向谢雪低头,胸口却急剧地起伏着。
谢雪:“端王殿下向我举荐你,想要派你押送战俘去前线,我同意了。但我绝不容许有人在我的军队里虐待战俘,坏我军纪,明白吗?”
郎辜抱拳,依旧低着头道:“卑职明白!但这些胡人当初截掠了我军粮草,还杀了我军八十三名军士。他们本不配得到大将军如此优待他们。”郎辜说完这句话,便认为站在他身边的王练应该会有点动容,至少也要后悔刚才错怪了他。但王练始终那样坚定地站在郎辜的余光里,气息更没有丝毫的紊乱。郎辜的心里感到了一阵失落。
“你不也是胡人吗!”一名略懂汉语的胡人士兵朝郎辜喊了声胡语。
在场的每个人都听得懂,郎辜想装成不知道也不行。在这种猝不及防又十分致命的攻击下,郎辜的脸立刻就变红了,全身都像被火烧着。
所有人都能看见他的痛苦。
郎辜既不能以汉语反击,也不能以胡语反击,只能装作听不懂,倾尽全力地让自己相信他的同袍们会信他此刻的心安理得。
焦灼中郎辜也不自觉地把注意力转向了王练。余光中王练虽然没有看过来,但郎辜居然感觉到了他的动容。
王练动容了,和在荒年看到有人卖儿卖女时的那种动容一样。这个发现瞬间化成一柄匕首,在郎辜的心上狠狠地剜了一块肉!王练会因为计勒兵对他的羞辱而同情他,却不会承认他们背负着共同的使命,身体里流着同样的热血。即便他再怎么装得心安理得也好,王练就是不会那么认为,因为这一切都只是出自王练的本能罢了……
郎辜觉得自己和这些胡人俘虏没什么两样,他也被什么东西给缚住了,而且好像无论如何都挣脱不了…….
谢雪的声音响起:“胡人以战功存命,骑兵出征时会用铁索将自己固定在马背上,‘虽死马上不落’。他们胜了一定屠城,败了则四肢散落或僵死马上。这些人战败已经生不如死,我朝以仁爱治天下,不可与之为伍。”
郎辜木木地抬起头,额际的发丝里还有一些晶亮的湿润感。眼前的谢雪沐浴在初春的暖阳里,花白的杂发从严整的束发间龇出来,随着寒风向外飘荡。郎辜把头垂下,抱拳肃道:“是。”
低处,还有一人在望着谢雪,只是谢雪身后的日光实在太过刺眼,他从低处望去只能看见一个高大的轮廓,扶剑而立,不动自雄。再看看他自己,满脸脏污,胡子头发全都缠在了一起,别人见他不知是否亦然。
傍晚,郎辜所带领的押送战俘的队伍顺利抵达谢芳所在的军营。交接完毕后,所有人便安心等待明日正午与计勒小王子交换战俘。
交换战俘的地点就定在距三佛关外一百里处的泼黛山。那里距离三佛关不远,山前还有一片开阔的平原。
当日头升到天际的最高点时,两军矩阵便在平原上拉开,彼此相对而立,中间隔着遥远的距离。
从高空俯瞰,只见有四个墨点,以两两结伴的方式往平原的中间移动。两组墨点还未碰面,其中的一组就已停下,只听一人朗声却是音色粗沉道:“难道东越的夜王就只敢在夜晚出没,在白天竟是见不得光的。否则怎么连自己心爱的部属也要委托他人来救?”
一点寒芒伴随着龙鸣划破了晴空,郎辜枪身依然握在他的手中,枪头指向对面那人:“贺尔星,尔乃败军之将,安敢口出狂言乎!”魏卻怒喝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