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妃崔筠是崔氏的掌上明珠,崔拂对自己对儿子和亲族严厉,唯独对女儿心疼一些,这不叫逾矩,而是慈父本色。更不要说在东朝,无论皇族还是名士,苛待妻子都不是一种符合身份的行为。
那边崔拂没有反应,这边太子也没勇气去看永平帝的脸色。
眼看是难缠的死结,一时竟无法解开。
幸而李灼的那一眼没有白望,端王撑着案几起身。他这一站极突兀又极自然。在众人的注视下,端王来到殿阁的中央,隔着一点距离,与崔勃并排而立。他对永平帝拱了一下手道:“父皇,儿臣有事启奏。”
永平帝还很平和:“说。”
“是。”端王放下手,目光虽垂着,却能见他神情严肃了起来:“太子身为储君,日常理政已是千头万绪。前段时间陛下圣体违和,太子不分日夜,但凡无事便会到思洛宫去侍疾。自古忠孝难两全,太子既要处理国事,又要在陛下身前尽孝,其他事上如有兼顾不到之处,实乃人之常情。若然有失,也是儿臣等辅君不密之失,断然怪不得太子!”
端王不久前才被罢免了军权,此时众人听他说起这番话,心中多少都有些动容,不禁都暗自赞许地望向了他。
较之太子的冷淡,崔勃的急躁,端王的语气也显现出了上位者应有的从容:“太子妃出身名门,素有后妃之德,在宫中规劝太子保养身体,维护太子的名誉乃是她的本分。若是为了私情,只需一味迎合就好,何必当面去惹太子不快?崔大人是太子妃的兄长,也是太子的臣工。想来,太子妃之忧便是崔大人之忧,太子和太子妃的声誉只会比崔大人自己的声誉更加重要。臣等之事再大,无过陛下与太子。天子和储君之事再小,放眼国家也是大事。崔大人能够不谋己身,辞官让贤,此为无私。敢当众劝诫太子,犯言直谏,这是有忠。太子训斥崔大人,只因误会了崔大人背负皇恩,太子维护陛下,此为至孝。太子引用《礼记》之言支持崔大人辞官,这不仅是对陛下一个人尽孝,也是在维护全天下的正礼。儿臣认为,大越能有这样忠孝守礼的君臣,实乃社稷之福!请父皇明鉴!”
殿阁内十分寂静,那些惊魂未定、举棋不定的目光此时全都变得平和,甚至还有点欣慰。
公良苏也跟着起身了。他是除崔拂之外名义上的群臣之首,现在也到了该他说话的时候了。
公良苏站在位子上,向永平帝和太子分别长揖了一下。态度较之端王更加激动一点:“启禀陛下!我大越历经十三帝,逾百年。上有乾坤朗朗,中有陛下圣心昭然,下面承望着百官和万民。若真有那等心怀叵测之人,断乎不可能容他到今日。崔勃任越骑校尉,也算天子近臣,他的一举一动,所思所想,逃得过法网恢恢,却逃不过陛下的法眼!端王殿下所言,臣深以为然,请陛下和太子殿下明察!”
“请陛下和太子殿下明察!”这时候,其他人也都站起来,俯身长揖了下去。
“陛下。”崔拂唤了一声,显得如晨钟般悠远。永平帝便转首望过来。只见崔拂抬起了老迈的双眼,正淳淳地望着他:“臣刚才没有打断崔勃,只因见他这段时间在家里的确有些愧悔之意,所以想先让他把话说完。陛下赐名是老臣一家无上的荣光,臣等不敢置喙。但太子殿下说的是正理,‘冕’之一字,绝非臣等可以领受。老臣附议崔勃所奏,请陛下免去他越骑校尉一职,另择贤能者居之,只当是给崔勃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说完,崔拂低下了头,雪白的须眉笼挂在脸上。周遭寂然无声,崔拂又道:“崔勃在家时便与太子妃姐弟情深,还望陛下看在他关心则乱的份上,饶过他刚刚语出僭越之罪。”说着,用一只手扶住了旁边的坐垫,把腰极力地弯了下去。
永平帝没有像平时那样立刻就让李灼把崔拂扶起来,而是温温道:“朕一向敬重太傅的才学,但今天朕觉得,太傅只说对了一半。”
“请陛下赐教。”崔拂弯着腰接言。
永平帝:“今天没有什么僭越之言,朕今天听到的话,都是极好的话!”
这话显然已经暗含了要替崔勃开脱的意思。崔拂不好附和,便只弯着腰,愈发恭敬地跪在那里。太子的目光颤动了一下,也只仅此而已。
永平帝望向席下众人:“端王和公良苏说的都不错,谁是忠臣谁是奸臣,朕心里最明白。依朕看,我大越朝没有奸臣,若有,那也不怨任何人,都是朕的错!”
这才是该告罪的时候,席下众人改立为跪,齐声道:“臣等惶恐!”
永平帝却仍像在与众人闲谈一样,继续说道:“太子也没错,《礼记》嘛,就是教人守礼的,否则编来干吗?一个国家的子民如果都把《礼记》当成摆设,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那也离灭亡不远了。崔勃说自己不爱读书,一开口谈的还不是一个‘礼’字?依朕看,他的本心与太子原是一样的。”
崔勃心中升起老大的不屑,但见永平帝隔着一排旒珠正望向他,心中顿时一凛!立刻拱手道:“陛下圣明!”
永平帝又把目光投向了众人:“‘冕弁兵革藏于私家’,这话对一般人是没错的,但也不能一概而论。崔氏在朕的面前从来就没有藏过私,从来都只为公。”殿阁内更安静了。永平帝的容色也很宁静:“太子后来再说的话,非君论臣之道。”
永平帝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太子也不得不认错了,拱手道:“是,儿臣知错,愿收回此话!”
永平帝轻点了一下头,脸上重新露出了和悦:“崔氏六世皆为肱骨,凭这份忠心要说当不起一个“冕”字,朕也替他们委屈!”
众人都有些茫然了,但是还没有人敢抬起头来。永平帝的心情似乎好了一点,抬高了音量喊:“崔勃!”
崔勃立即拱手:“臣在!”
永平帝:“朕若赐你的儿子名“冕”,只怕日后会给你惹上麻烦。太子守礼,朕也一样,今天就赐你的儿子名‘端冕’,你满意否?”
这下轮到崔勃僵住了!
取名原是个由头,崔勃压根没想过真要。现在皇上果真就赐了这个字,但额外又多加了一个字,表面上看是不错……崔勃垂下了眼睛,目光却悄悄往旁边的席位上飞。他本想看看崔庭有无提示,却忘了现在身边还站着一个端王,正好挡住了他的视线。
“臣,臣以为…”崔勃口中支支吾吾,脑中在急剧地思索着。
眼下,旁边的席位上又有人站了起来!
夏沿转向永平帝,挥袖一揖道:“启禀陛下,‘端’乃王爷封讳,臣以为此名不妥!”
崔勃醍醐灌顶,连忙对永平帝道:“陛下,臣也以为不妥!”
永平帝将目光往座下扫了一圈,回过头想了想道:“那就改为‘敬冕’吧。”
崔勃刚才何等的神勇无敌,现在却被吓出了一身冷汗。担心再有什么变故,紧跟着将袖子一挥,跪下谢恩!
永平帝对他露出了一丝戏谑的神情:“辞官一事不准,回去好生当你的差,再要淘气,朕先治你二叔一个督下不严之罪!听清楚了吗?”
“是!臣遵旨!”崔勃伏着身子,大声答道!
永平帝从御座上站起来,信手挥开了想过来扶他的李灼。他走到御座右边,俯身搀住了崔拂的胳膊。崔拂一抬头,见扶着他的人是皇上!不禁吓了一跳:“谢皇上!”赶紧跌跌撞撞地爬起来。等到永平帝回去坐下了,崔拂才在永平帝的示意下跟着慢慢地坐回去。
“太子勤于国事,对朕仁孝,但也不要冷落了太子妃。东宫和睦,朕和百官才能放心。”永平帝望向站在他左边的太子。太子躬身称是,然后也在永平帝的示意下,谨慎地坐下了。
“都起来吧!”永平帝对席下众人道,接着把目光投到某一处:“朕这样做,夏沿可还满意吗?”这话若单看字面意思还不好判断是侃是责,但现在群臣都抬起了头,可以看出永平帝说这句话时的样子,完全是真心的宽待于夏沿的,心中对他不免又多了几分艳羡。
夏沿轻挥长袖,屈膝跪下道:“陛下圣明,微臣拜服!”
“起来吧。”永平帝挥开袖子,一只手臂撑靠在了凭几上:“其实今天要不是你们提醒,朕也着实疏忽了。太子平时太忙,太子妃料理后宫也不容易。依朕看,还是让裘惊鹊搬出来,换个地方住吧。”
这种事大臣们不好接言,便都静望着永平帝。李灼躬身道:“请陛下示下,搬去哪里合适,老奴好着人仔细安排。”
永平帝仰头思考,却并没有怎么费脑筋。端王轻挥开衣袖,拱手道:“父皇和太子若放心,儿臣愿意照顾裘惊鹊。”
端王的正妃也就是商温的独女,三年前在生郡主时便因难产逝世了。从道理上讲,让端王府来照顾裘惊鹊,比让有太子妃协助的太子府来照顾更不合理。但永平帝偏偏同意了:“你做事一向周到,朕和太子都很放心。”转向李灼道:“好生把人送去端王府,叫扶松跟着一起去,不要给端王添麻烦。”
“是!”李灼躬身答道。
太子府的事表面上皆因裘惊鹊而起,现在裘惊鹊被送出去了,这也算是拔掉了扎在太子心上的一根刺。平时很看不惯端王在士族和父皇之间和稀泥的太子,此时望向端王的目光也变得和煦了些:“四哥辛苦了。”
端王挥开袖子,先对太子拱了一下手,然后将双手往右边移了一点:“谢父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