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平帝御极十余载,为政宽仁有余,刚厉却明显不足。尤其武宗皇帝驾崩后,北伐便彻底陷入了停滞。这次的边境之战虽然是敌人主动挑起的,却给了朝中一部分人争取到了出师的借口。可他们自己也没想到,藏于匣中数年,谢雪手中的那柄王剑一朝亮相,竟能发出如此摄人心魄的威势!
如果,前方真能打好这场仗,那将会成为永平帝继位以来,朝廷在抗胡大业上取得的最可观的胜利!
一向对颂圣之音处之平平的永平帝,此时也在脸上露出了一丝发自心底的喜悦:“到底是当得宰辅的人,一开口便是真知灼见,朕和太傅没有看错你。”
听到永平帝提起自己,崔拂赶紧弯了一下腰。他胸前的须发早已被炉火烘干,整个人显得沉静圆融,与迷蒙的白气融为一体。
公良苏一长揖道:“陛下谬赞,臣愧不敢当!”
永平帝:“既然朝廷和万民都是一体同心,便不能让其中的哪一个独自受委屈。万民,你们,还有朕都在过年,前方仗打的那么苦,亏了朕自己,也不能亏这些有功的将士们。犒劳前线的物资还有援军后天什么时候开拔?”
永平帝的话里并没有明确的指向,五兵尚书香椽自觉地从左边队列中走出来,一拱手道:“启禀陛下,明日正午在维山大营清点押送军需的队伍和援军,初二辰时开拔离京。”
永平帝挥开宽大的长袖:“后天辰时,所有在京五品及以上的官员都到城门外去给大军送行,朕也去!凡是明日出征的人,回来都要与前线将士一道论功行赏。具体的事由公良苏和香椽去办!”
“臣遵旨!”公良苏和香椽同时拱手答道。后天去前线的军士大多是高门子弟,公良和香本身也是士族,这事交给他们,自然可以办得很好。
“朕多想亲自去前线,奈何是骑不了马了。”永平帝略显黯然地叹了一句,须臾之间已恢复了昂然:“不过太子身为储君,由他代朕去也是一样的。朕只盼着前方的将士们能体察朕的一片苦心,为我大越好好地打一场漂亮的胜仗吧。”
“儿臣定当不辱使命!”太子谢晗快步从左边队列之首走到跸道的中央,挥袖拜下。
按理已到了应该山呼万岁的时候,可跸道上却寂然无声……
原先那些明亮的目光此时都变成了跸道之外被厚雪压住的青松,低垂遮掩,失去了颜色。
阁楼上,崔拂微敛着双目,暮气沉沉地坐着。他似乎没有察觉到外面诡异的安静,仍在耐心地等待着有人来提醒他,朝贺已经结束了。
这份安静没能持续下去。“贺表已经上了,右仆射手里还拿着什么?” 永平帝的昂然仿佛是一块被无形的丝线吊着的丝帕,现在丝断了,丝帕掉到地上,不会坏,但也失去了那份轻盈。
公良苏将奏折端举至额前:“启禀陛下,是夕照寺审理魏明一案的供词。陛下委臣以重任,但臣愚钝,今天天明时分才将供词整理好,希望能够在第一时间呈给陛下。”
“呈上来。”
永平帝一声念落,负责传递贺表的宦官立刻走了过去,躬身从魏明的手里接过了那份供词。
上了阁楼,供词先被交到李灼的手里。李灼捧着,走到永平帝和崔拂之间,面向永平帝,把供词呈给了他。
阁楼下面的人虽然都不能抬头,但精神明显全都集中在楼上。
没一会儿,供词又被合上了。永平帝的脸色稍微好看了一些。李灼从他手中接过供词,还在原地候着,等待示下。
永平帝:“取朱笔来。”
阁楼底下,众人皆是一惊!难道说皇上现在就要批这份奏折?
“是。”被阁楼下千百道余光急切地关注着,李灼却还是很从容。他取来了毛笔,连朱砂也一并捧了过来。李灼将毛笔向前送,等永平帝接过后,他便打开了朱砂盖子,捧着候在一旁。
从李灼的角度看,永平帝的右手已经握住了笔身,然后端端正正地凝在空中,却迟迟没有动作。
阁楼外,数百颗心都在焦虑地等待着。毛笔尖处的狼毫像一只刚出生的幼兽,向奏折的方向轻轻颤抖。
搁在朱砂器皿下面的盖子轻错了一下,盖子磨到器皿的底部,立即发出“沙”的一声!
李灼仍是低头望着自己手中那一捧鲜艳的朱砂,随后,两下细微的旒珠相碰之声在他的耳边轻轻响起。
眼瞧着笔尖伸了过来,李灼赶紧把朱砂凑过去,永平帝便把笔尖放进去舔了两下。
漫长的跸道上鸦雀无声,永平帝写字时的旒珠相碰之声在青山白雪间清脆地响着。
奏折被合起来,永平帝把它往身后一递:“宣旨。”
“是!”李灼把毛笔和朱砂交给身后的小宦,再转回来接过了永平帝手中那份堪比千金重的奏折。
迎着簌簌的寒风,李灼走到阁栏前,打开了奏折。目光在那行简短的朱批上扫过,再张口,吸入满肺寒凉:“陛下有旨,” 李灼洪亮的声音在虚空之上响起,随着北风掀动了阙阁四角上的铜铃:“准奏!”
怔然只不过是一瞬,狂欢和激动随之而来。在一片涌动的暗流中,太子谢晗望向了远在御座之上的永平帝。
未登九五,已感孤寒。
太子的眼中露出了近乎悲愤的无奈!这既是出于儿子对父亲的回护,也是一位储君为不能砸碎此时映射自己命运的“镜中之像”而感到的悲哀。
一旁的端王沉默地站在自己的位子上,眼中既没有群臣的神采,也没有太子的悲哀。他比在场所有的人都更早的进入了这场仪式——永平帝为了扶持太子举办的祭祀仪式。在祭台上被奉献的除了魏明的人头外,也有他端王的一缕幽魂。
“陛下圣明!太子仁孝!臣等幸甚!万民幸甚!”
崔庭率先跪了下去,随着这领头的一声高呼,端王也跪了下去,他身后的人也都跟着一层层地跪了下去!山呼万岁之声如期在玄方阁灰白的上空,整齐地回荡开来......
朝贺大典结束后,永平帝在玄方阁摆设午宴。
玄方阁内四方各有一根巨木。这四根巨木从阁楼的第一层起,一路拔至顶层,与阁顶相接。象征着东越连绵不断的国祚,和武帝望燕定北的雄心。
永平帝领着太子、端王等十六位皇室宗亲,加上崔拂等四十九位中枢大臣,在玄方阁的第九层落座。剩下的人则按照爵位与官职高低,依次前往下层入座。
今天虽然只是除夕,典礼还是按照往年元日的规制进行。
辞旧迎新岁,谁不举高杯?
在一片轻柔弥漫的雅乐声中,永平帝端起了自己案几上的酒杯,举向前方。
御座两旁分别跪坐着三列皇室宗亲和当朝臣子,此时他们都端起了手中的酒杯,双手端着送向永平帝的方向,齐声颂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永平帝仰首将杯中温酒饮尽,挥开袖子,将空荡的杯底朝众臣面前一亮,随后微笑道:“过年了!”
李灼抬手示意,象征着王音的鼓,和象征着臣音的瑟在一片祥和欢乐的气氛中,先后交织着响起了!
这清寂已久的玄方阁终于在永平十六年的最后一天,迎来了属于它的第一场雅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