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只胳膊也架到了窗台上。
“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何日见许兮,慰我彷徨。”
公良犀悠悠地吟诵。
窗外的雪光迎面打在崔勃的脸上,却照不见一丝明亮的表情。换做别人早给他这身阴沉的气息吓跑了,公良犀竟还有勇气继续与崔勃闲聊:“我看时候还早,陛下和殿下且要待会儿才来吧。”
崔勃的目光依然虚拢着望向窗外:“你二姊美若天仙,东都里多少浪荡子弟对她趋之若鹜。奈何却拿不下一个梁桢,叫他‘见之不忘’,‘思之如狂’。不仅让人家脱了身,还让他拍准了陛下的马屁,顺带出个馊主意,夺了端王的兵权。”
这两人原是表兄弟的关系。公良苏的姐姐正是崔拂的嫡妻,崔勃的生母。公良纯虽是庶出,总算与崔勃沾着亲。崔勃把话说的这样难听,公良犀心里难免会有一瞬间感到下不来台。但也只是一瞬间而已。
“或许梁桢元不好这一口。景观,你算半个同道中人,怎么不能够体谅?”公良犀随意道。
崔勃目光平平地转上来,与公良犀相碰的一刹那,忽然在唇边露出了一个淡淡的讽笑!
崔勃这一笑,便不好再拿公良犀撒气了。“不论是非,曲心逢迎圣意。这些东西我都不会,和他怎么会是同道?”崔勃还是淡着脸色,口中却回应起了公良犀对梁桢的戏谑:“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有些东西是骨子里带来的,咱们想学还学不会呢!”
“郎君…”
崔勃的贴身侍从忽然走到了他的身边。奇怪的是也不说事,唤了一声后就默了。崔勃侧头看他,那侍从原本低着头,这时飞快地朝旁边看了一眼,然后又把头垂下了。
两人顺着看过去,发现梁桢不知何时站到了他们的附近。梁桢的眼睛没往这边看,但他的目光是冷淡的,脸色也是冷淡的。
公良犀的脸上闪过了一丝尴尬,闲论人非毕竟不是君子所为。
崔勃却是一副“来的正好”的表情。他为人刻毒之处正在于此,不直接对梁桢下手,反过来一个大耳刮子,却是向身后的那个侍从扇去!
“郎君!”
侍从愣愣地看着崔勃。半边脸顿时肿了起来,但见崔勃目光森森,也不敢伸手去摸痛处。
“恶奴!”
崔勃的一声低吼瞬间吸引了周围许多人的目光。他又等了等,然后冷声斥道:“做出这畏畏缩缩的样子给谁看?你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是我崔氏薄待了你,还是你生来下贱,天生就是个见不得光的主!”
大家都惊讶地看着崔勃教训侍从,也有一些人在听到崔勃的谩骂后,默默地把目光转向了一旁的梁桢。
梁母是胡人,还是再嫁之妇。当年嫁给梁慷后生下梁桢,因不容于梁慷的父亲梁真,母子一直被梁慷养在北地。等梁真去世后,梁慷才把梁桢接到梁家入籍。
梁桢是个半胡血统的私生子,这在大族之间早就不是秘闻了,梁桢自己也从不会欲盖弥彰地去隐瞒身世。只不过很少有人知道,“梁桢”这个名字是在他回到梁家,经由梁慷奏请过永平帝之后才有的。
梁桢的母亲期盼梁桢能够在草原的暴风雪中活下来,所以给他取了一个微贱的乳名,以求天怜养之,胡语翻译过来,正唤作“恶奴”。
梁桢的背脊挺得笔直,目光从来也没有往人群中去多看一眼。
那个侍从虽然不知道梁桢的乳名,但看到崔勃的反应差不多也弄清了关窍。即便自己再冤再疼,他也决心先配合着,让主子郎君出了气再说。
侍从跪下:“小人愚笨!小人莽撞!实是不小心才冲撞了郎君。”
崔勃一心也想要完成他之前未竟的事业,于是抬起脚便往那侍从身上踹,嘴里还在斥责:“巧舌如簧!我崔氏如何就看走了眼,竟用了你这样的恶奴!”
那侍从被崔勃连脚踹着在地上乱躲,手上脸上都撞出了淤青,看上去狼狈不堪,嘴里还不住地在喊:“是!小人该死!郎君踢得好!”真把自己当成了球,在众人脚下来回地滚。
在场的官员大多觉得这样的场景滑稽好笑,也有少数人眼中露出了同情,但却没有一个人过去阻止。
梁桢依旧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但他略显苍白的脸色,以及轻颤的眼波还是泄露了他内心的痛苦。
就在这时,一只黑手突然伸出来,一把抓住了崔勃的小腿!
梁洪的身子是俯下去了,目光却向上抬起,直直地盯着崔勃。
崔勃一愣!公良犀也愣住了!其他人也不相信竟然有人敢去抓崔勃的小腿。当崔勃意识到自己被人给制住时,便屈起腿向前猛踹,欲甩脱梁洪的钳制。
但梁洪的那只手就像生铁铸的,崔勃的额头上都有了汗珠,梁洪都只让他退,不容他进!他握住崔勃腿的那只手纹丝不动,目光里更没有起过一次波澜。
周遭顿时安静了。
那个在地上鬼哭狼嚎的侍从终止于一个抱头的动作,见鬼似的瞪着梁洪。
梁洪等崔勃彻底不动了,才开口道:“崔大人慎言,陛下已经说过,宫禁之中,不许有人随意辱骂下人。”
梁洪刚才与夏沿一起上楼来,待听清崔勃口中的狂言,他便丢下了夏沿,一个人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
旁人看梁洪好似无风无浪,可被他握住腿的崔勃却知道,此时梁洪只要一错手,他的胫骨恐怕当场便能碎掉!
这梁云杪虽然久驻云中,声名却早就在东都里传开了,是个有名的“蛮人”。崔勃现在也切身体会到了自己挣他不过的事实,于是,干脆放松了右腿,做出随意的样子:“本官无心之失,梁大人不会介意吧?”他皮笑肉不笑地盯着崔勃,但话语指向模糊,其实还是对着梁桢来的。
再从眼前的场景来看,梁洪弯着腰,神情严肃,崔勃吊儿郎当,梁洪竟有些像在给他提鞋。
不远处,梁桢身形一动,他终于按捺不住,侧身的一刹那,从他的衣领里隐约露出了一截雪色的孝巾。
站在不远处的夏沿看见,目光便是一凝!记得梁慷是去年十月没的,孝期早已过了。那么……夏沿望向了梁楨,他在人群之外旁观许久,但到此时方能理解梁洪刚才的愤怒。夏沿忽然也往这里走来。半途中,只觉有一道又稳又快的气流与他擦肩而过!转眼间已超过了他,走到了前面。
梁休在梁洪身边站定,先用眼神稳住了梁桢,然后把目光转向了正前方的崔勃。
“今天是朝贺的日子。四海归一,万民所向,陛下恐怕不愿见到‘无心’之臣。”梁休静了静,眼睛依旧平静地望着崔勃,吩咐道:“梁洪松手。”
梁洪忽一松手,崔勃猝不及防,阴沉的脸色当即便是一失!幸而有公良犀及时将他扶住,那个向后踉跄的动作才显得没那么狼狈。可崔勃右脚刚落地,一阵抽筋似的酸麻便把他的小腿给紧紧地扯住了!
梁洪直起了身子,以军礼对崔勃抱拳一敬:“下官刚回东都,还有好些人要去拜会,崔大人,请!”说完目不斜视,走到梁桢面前,领着他往别处去了。
梁休对崔勃点了一下头,也往梁洪他们离开的地方走去。
崔勃的胸膛波浪似的起伏着,阴沉着脸一言不发。公良犀在旁边默默地扶着。
人群之外,夏沿转过了身,刚一回头,看到站在他身后不远处的商虑,他目光正从刚才那场风波的所在地收回。
视线隔空相遇,夏沿微微一怔。商虑谦逊地朝着夏沿的方向但施一礼,随后袖落转身,翩然而去。